第34節 侍酒星河(下)
“我不知道。”曚曨抿了抿嘴,“它們自顧自的聊天,我插不上話。我和它們說話,它們又並不回應我。”曚曨歪着頭,想了想,“就好像隔着牆,你能聽見院子裏有僕人在閑聊,有侍衛在交談,你幾乎能聽見所有的聲音。但你就是聽不清。你知道他們在那裏,你也知道他們在說話,但你就是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星河坐了下來,看着曚曨的眼睛,“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聽見了這些火焰的聲音。”星河舔了舔嘴唇,“但是,殿下,火焰是沒有靈魂的,它們也不會發出聲音。很多人在受到驚嚇以後,就會聽到一些不可能存在的聲音。”
曚曨愣了一下,想把手縮回去。星河卻把他握得更緊,“你要學會讓自己聽不到那個聲音。你也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為什麼?”曚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或許我可以問一問司鐸大人……”
“不。你不能。”星河把曚曨的兩隻手都抓了起來,緊緊的握在自己的胸口,“你聽我說。殿下。他們會觀察你,審視你。皇帝陛下會把你關起來,大臣們會上書,請求陛下立昡曜為太子……”
“我不在乎這個。”曚曨的臉變得緋紅,看起來非常的激動和憤怒,“你認為我瘋了是嗎?”
“你必須在乎。”星河嘆了一口氣,“他們會讓你喝一些奇怪的草藥。如果你不喝,他們會把你捆起來。到時候就算你說你聽不見火焰的聲音了。他們也不會放了你。”星河抱住了曚曨,在他的耳邊輕聲的低語,“我相信你。我真的相信你。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個字。可你也必須相信我。因為除了我,沒有人會相信你說的這一切。”
“是的。他們會認為我是被嚇瘋了。”曚曨突然泄了氣,看起來像是一頭挨了鞭子的騾子,他扯過星河的頭,捧起他的臉,看着他的眼睛,“你認為我瘋了嗎?”
“當然沒有。”星河認真的回答,他強迫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聽起來都非常的平靜和安穩,“但不管是我還是你,都沒辦法解釋這一切。殿下,我是想保護你。讓你避免受到傷害。”
曚曨點點頭,鬆開了手,頹然的靠在壁爐架框上,眼睛瞄向爐里的火焰。“魔法師可以御使火焰,但從來沒聽說過魔法師能聽見火焰的低語。”曚曨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好吧。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就好。”星河點點頭,慢慢的起身,“你應該吃點東西。或許吃過早餐,你就聽不見這些煩人的聲音了。”
“我不……好吧,我應該吃一點。”曚曨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都這時候了,司鐸大人怎麼還沒來?”“他讓你休息一天。”星河笑了笑,打開房門,招呼僕人推着餐車進來,“換做任何人,今天都應該好好的休息。”
星河站在窗戶邊,看着曚曨泡在早晨的陽光里慢慢的享用他的早餐,心裏卻想起了自己遇刺后聽到的那個像鬼魂一樣的聲音。
‘被嚇傻了的孩子總會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星河得出了自己的結論,‘恐懼和劫後餘生會讓這些孩子幻想自己獨一無二,有神靈的庇佑。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他們的無助和無能為力……’
星河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窗外突然傳來了熟悉的撓窗聲。星河愣了一下,下意識的退開兩步,放眼看去,窗外卻就趴着廚娘的那隻花斑貓。它看起來和昨天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黃黑交雜的毛皮,褐黃溜圓的眼睛,尖尖的一對耳朵,
圓滾滾的肚子。它趴在床沿上,前爪“茲茲”的撓着玻璃。
星河遲疑了一下,慢慢的走上前,小虎“喵”了一聲,像是想起了他昨天夜裏的無情,低下頭,轉身跳向了窗戶外的石像頂。一跳一縱間,星河看清了它的後腦——它已經沒有了後腦,整個腦袋只剩下了前半邊;殘破的腦袋上結滿了血痂,絮沾着貓毛。但它的身影一如既往的敏捷輕便,起起落落間,就從牆上的石像跳到了下一層樓的窗戶拱頂,輾轉幾次,就消失在了屋檐間。
“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星河伏下身,朝曚曨笑了笑,“可能是我眼花了。”
儘管曚曨沒有追問,但不安就像滴在水裏的墨水,慢慢的化開,慢慢的擴散。星河找了個借口,從曚曨那裏溜了出來。
“刺客的屍體在哪裏?”
“我不清楚。應該是在金袍子那裏。”雲樗扁了扁嘴,看起來情緒有些低落——榑槡.凜冬公爵對太子遇刺一事十分惱火,大發雷霆,已經把他痛罵了一頓;霜柳大人甚至還提議更換旭日宮的侍衛總管。雖然凜冬公爵尚未表態,但云樗已經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畫師已經畫了像。金袍子應該也不會留着屍體了。”雲樗遲疑了一下,看起來似乎不太確定,“他們應該會把屍體送去聖堂。星光花園那邊的聖堂離皇宮最近。屍體現在多半是在那裏。”他看星河沒有吱聲,猶豫再三,還是說道:“如果你有什麼疑問需要查看的話,時間可不多了。初時一過,新時一到,寂靜姐妹們就會開始焚燒屍體。假如你一定要去,我可以騎馬送你。”
“那我們就一起去看看。”
從宮裏一出來,雲樗就騎着馬,載着星河一路疾奔。星光花園是天穹皇城裏最大的街區。這裏的房子修得密密麻麻,街道也不怎麼寬敞。大部分的房子都是三層樓的磚混木製小樓。這些小樓的樓頂沒有尖角,也沒有穹頂,所有的房頂都是一個小花園。這個季節很多人家都種有一品紅和冬紅,蓬鬆的枝葉從房頂傾覆下來,像是給連苑小樓蓋上了一層碧綠深紅相間的錦帳。
星光花園沒有貴族居住,白梣.盛夏大人對這裏的規劃和建設似乎並不怎麼上心。寬一點的街道鋪設的是青灰色的石板,窄一點的街道鋪的是鵝卵石。街頭的路燈大部分都只剩了一個一丈多高的石頭柱子,銅製燈座燈罩大半都不知去向。在夜裏,整個街區恐怕都只能靠星光和住戶家中的燭火照明。
星光花園的聖堂靠近海邊。說是聖堂,其實只是一個由三幢兩層小樓連成一個‘凹’字的院落。院前有個小花園,裏面除了夾竹桃就不見有其他植被。小樓已經多年沒有得到修葺,看起來十分破敗;房頂上的冬紅枝葉披拂,幾乎遮去了二樓所有的窗戶。
整個小院看起來死氣沉沉,門口坐着兩位穿着黑色長袍的老嬤嬤,一位戴着個黑色的髮網,一位戴着黑色的軟布禮帽。看見雲樗騎馬過來,兩位老太婆都站了起來。一個叉着腰,神情嚴肅的審視着來人;一個開始收拾放在門口台階上的針線盒和舊衣服。
星河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刺客曾經穿過的夜行衣。
“金袍子送來的屍體呢?”
“已經燒掉了。”叉着腰的嬤嬤看起來一臉的不耐煩,聲音既冰冷又無禮,全無平民看見華服貴族的怯懦和敬畏,“我可問過了。沒有人會來取他的骨灰。燒掉后我就撒到大海里去了。再問我要,我可拿不出。”
“可他的衣服還在你手裏。”
“沒人認領的屍體,衣服燒掉就太可惜了。”這位嬤嬤看起來似乎理直氣壯,“他的個子不算高大,稍微改一改,我們還能穿。”
“可現在這個時候,牧師大人應該還在為屍體洗滌罪惡和賜福。還不到焚燒的時候。”雲樗皺起了眉,“你們沒有按照聖堂的規矩辦事。”
老嬤嬤耷拉下眼皮,突然冒出了一肚皮的怨氣和怒火,“這裏雖然只有兩個姐妹,但星光花園每天都有人要去天堂見女神。區長大人已經忘了我們的存在,已經快十年沒給過我們一個子兒了!牧師大人只給那些肯出錢的人家洗滌屍體和賜福。那些窮光蛋的家裏沒有地方留給死人。而我們也沒有。這種無人認領的我們都是直接燒掉撒進大海。”
星河望了望院子,看了看這幾幢小樓。左邊的一幢是焚屍房。所有小樓的樓梯都在小樓的側旁,焚屍房的二樓的樓梯口堆滿了雜物,破爛的柜子,或新或舊的泥罐子,根本沒法通行。焚燒房的門口堆放着一堆劣質黑炭,因為淋了雨,飄着一股若有若無的霉味。焚燒房裏面倒着幾把鏟子,歪着兩把笤帚,焚燒爐爐門沒關,裏面空空蕩蕩,無有一物。
星河跳下馬,站在老嬤嬤身前,“屍體呢?你們扔到哪裏去了?”
“我說過,已經燒掉了……”
“爐子裏沒有灰。碳也是潮的。”星河皺緊了眉頭,“你們很久沒有燒過屍體了。告訴我,扔到哪裏去了?”
“就在樓後面的斜坡下面。”老嬤嬤退開了兩步,藏到了門柱子後面。
“如果你撒謊。我要打斷你的老腿!”雲樗幾乎把眼睛瞪成了銅鈴,“你竟敢騙我!”他跳下馬,把韁繩系在柱子上,“不用你帶路!看好我的馬!”
兩人快步繞到樓后,走下斜坡,看到了一個亂石堆和一片紅樹林。大部分的石頭都比人高,巨石周圍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石頭。石頭裏隨處可見殘破的腐骨——但卻並沒有什麼惡臭。
“該死!”雲樗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這兩個老傢伙肯定從來沒有燒過哪怕一個腳趾頭!區長送來的黑炭肯定被她們給賣掉了!”
星河爬上了一塊大石,站得高高的,開始四下里打量。雲樗跟着爬上來,仔細望了望,“這個老騙子!屍體在哪兒?”星河咬了咬嘴唇,腦子裏又浮現出了小虎那殘破的半邊腦袋。
“算了。回去吧。”星河搖了搖頭,“也許被豺狼或者鬣狗拖走了。”說話的時候,他注意到斜坡上慢慢的走下來一個牧師。至少看起來是個牧師。他穿着有些發黃的灰白色牧師長袍,戴着一頂米白色的軟布折邊尖角帽。
“牧師來了!我們可以問問他!”雲樗嘀咕了兩下,“但願這個傢伙誠實可靠。”
“你的劍呢?”星河突然看見了牧師手裏拿着一根帶血的鐵釺,另一種不安突然湧上了心頭。
“在馬鞍上掛着。”雲樗愣了一下,突然間領會了星河的意思。他嚇了一跳,四下打量兩眼,馬上抓起一塊石頭,緊緊的握在手裏,“站到我背後。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星河默默的站到了雲樗的身前,“待會兒我下去。你繞開牧師,趕緊回去找人過來。”
“你是讓我扔下你自己走?”雲樗聽起來像是受到了侮辱,“侯爵大人,我可是個騎士!”
“如果他沒有把握同時殺死兩個人。他不會動手。”星河的腦子轉得飛快,“你安全了,我就安全了。”
“那麼我去也是一樣。”雲樗搶在前頭跳下了石頭。他快步朝牧師趕了上去,“你好,救贖者。是我們的衛隊來了嗎?”
“什麼衛隊?”牧師警惕的站住了腳步,把鐵釺挪到了背後,“我沒看見什麼衛隊。”他有一張黑紅黑紅的臉龐,一個紅通通的酒糟鼻子,長滿了蜷曲而又凌亂的黑色鬍子;手臂粗壯,手掌巨大,頸項上的青筋暴突,一雙深褐色的眼睛看起來像是蛇的眼珠。
“我們擔心屍體被你們燒掉,所以騎馬先趕過來了。衛隊要準備馬車拉運屍體,所以會晚點到。”雲樗朝牧師笑了笑,“可惜運氣不好。我看屍體肯定是被狼拖走了。”
“這附近是有狼群出沒。”牧師朝他擠出了一個生硬的微笑,“這裏總是不太安全。”
星河繞開他倆,一邊不緊不慢的朝斜坡走過去,一邊用眼角餘光瞄着他們。當他走上斜坡,卻突然在斜坡的一個草窠里看見了刺客的屍體。他赤條條的栽在亂草蓬里,渾身上下都是刮痕和草屑,眼睛已經變成了灰白色。
星河頓了頓,怔怔的看了他一小會兒,突然聽見斜坡下傳來了“嘭”的一聲悶響。猛然回頭,卻就看見雲樗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後腦上“噗噗”作聲,正在朝外噴涌着鮮血和其他的東西。牧師手裏提着紅白混雜的鐵釺,怪叫着朝斜坡沖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