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授殘之身
惡兆食魂。
萬千餓鬼,撕咬肉身,咀嚼靈魂。
這源自深處折磨,讓凝塵即便是痛苦昏迷,也會在片刻之後就被疼醒。
只有在此時,凝塵那無力的右手,才能緊緊的纂成拳頭。
凝塵將一根木頭死死的咬在嘴中,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雖然叫喊確實可以讓凝塵減輕一點痛苦,但同時也會給他帶來新的危機。
發出痛苦哀嚎的生物,在野獸看來正是合適的狩獵目標,而在人類看來,則是絕佳的取樂對象。
樹洞中,極端的疼痛,早已讓凝塵失去了一切行動能力。
凝塵的眼神逐漸變得渙散,頭也無力的偏向一旁,口水幾乎浸透了身前衣衫。
可偏偏就在此時,凝塵即將閉合的眼帘,又瞥見了另一副可怕的場景。
那一隻凝塵從未見過的巨型鳥類,此刻它正在潛伏在樹洞一旁的黑暗中,悄悄地凝視着罪城。
那隻鳥地身軀,幾乎比八角樓還要龐大,長長的脖頸,繞出了一個甚至還在樹頂之上的弧度,才將它的腦袋貼在了胸前。
說是巨鳥,可它的腦袋卻更像是人類的頭顱。
那顆人頭的眼窩中沒有眼睛,是兩個深邃的空洞,面部中間,是一個巨大的鳥喙型器官。
為什麼說是鳥喙型器官,因為在鳥喙下,還有一張人類的嘴巴。
那張人嘴,沒有嘴唇,只有些許薄皮勾勒出了一個詭異瘮人的向上弧度,露出了兩排牙齒。
這讓凝塵一時間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它的嘴巴。
巨鳥的雙翅收攏在身側,雖未張開,卻也想像的出其伸展后,遮天蔽日的樣子。
若是再瞧的仔細些,就會發現其翅膀上的,與其說是羽毛,不如說是黑色的髮絲。
巨鳥生有四爪,各有五指,亦如人類的手掌,此時它的指頭,正深深的嵌入地面。
凝塵的右眼中罕見的露出了震驚的神色,儘管這罪惡坑中的生物,大多都長成了異端,但凝塵也從未見過如此超脫常理的異獸。
可偏偏這怪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成長的極其自然,沒有任何拼接的痕迹。
而更讓凝塵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怪物居然主動靠近了城關。
要知道這罪惡坑中,越是體型巨大、具備智慧的野獸,就越會遠離人類,因為這類靠近食物鏈頂端的生物,更能真切的感受到何為危險。
它們知曉這罪惡坑中的人類,是絕不會允許,有生物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成長到如此具有威脅性的階段。
可凝塵眼前這隻巨鳥,不僅來到了罪城附近,還在歪着頭打量着城牆,從其鳥喙和人嘴中垂涎下的口水,凝塵看得出,這是捕獵者端詳食物的眼光。
而凝塵剛好就在這飢餓的野獸身旁不遠處的樹洞之內。
惡兆食魂之痛,每次持續的時間不長,此時差不多已經開始退去了,可凝塵依舊保持着與先前一般的姿勢,癱倒在樹洞內。
莫說凝塵現在精疲力盡,就算他四肢健全,有平時十二分的氣力,此刻也是不敢有一點動作,生怕發出了絲毫聲響,引來了這怪物的注意。
凝塵心中罵道:罪城方圓百里之內,只怕都不會出現這般龐大的生物,所以這該死畜牲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但凡是長眼睛的,便能瞧的出這巨鳥是頂級的掠食者,而且從體型上看,這巨鳥每次的進食量絕對不會少。
而罪城附近,都是底層住民經常活動的地方,如此龐然大物,即便是在夜間出沒進食,也不可能一直不被發現。
凝塵突然心念一轉,想道:不會所有的目擊者都被它吃了吧。
就在凝塵冒出這個想法的時候,那巨鳥好死不死的,剛好將頭轉向了凝塵這邊。
凝塵這時才反應過來,心中懊惱道:壞了,應該閉上眼睛的,我盯着它看太長時間了。
來自陰暗處的凝視,最是能引起生物本能的警惕。
只見那隻巨鳥長的離譜的脖頸緩緩地移動,猶如蛇類一般,在一處樹榦上纏繞了好幾個圈,才居高臨下的用腦袋,看向凝塵所藏身的樹洞。
也不知道巨鳥空洞的眼窩能不能看見東西,反正它的頭是越來越歪,逐漸擰成了180°。
其面部猙獰怪異的表情,讓即便是在屍堆里打滾,吃腐肉長大的凝塵,也不自覺的感到後背一陣發涼。
好在凝塵授殘之身,沒有一點的靈力波動,而由於常年食用野獸腐肉的緣故,導致凝塵的身上,也沾染上了不少腐敗的氣息。
再加上惡兆食魂之刑,讓凝塵此刻的身體所散發的生機降到了最低。
如此種種原因之下,那巨鳥終歸是沒有發現凝塵的存在,又或者它只當自己發現了一具腐屍。
巨鳥收回了自己的腦袋,最後看了一眼罪城的方向,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后,便張開了它那幾乎遮蔽天空翅膀,悄無聲息的飛走了。
是的,悄無聲息的飛走了。
如此龐大的翅膀,不僅沒發出一點動靜,甚至在煽動的時候,連風都不曾帶動分毫。
見巨鳥離開,凝塵這才鬆了一口氣。
高度緊張后的放鬆,再加上惡兆食魂之刑所消耗精力,一股身心俱疲的困意瞬間席捲凝塵全身。
凝塵甚至都來不及舒展僵硬的四肢,就這樣窩在樹洞內沉沉的睡去。
而凝塵不知道的是,正是因為這股困意,在無形之中救了他一命。
腐爛樹洞之上,一片漆黑的夜空之中,好似有什麼東西懸停在那裏,修長的脖頸帶動着一顆圓形的腦袋,遊盪在樹木之間,冷冷地打量着樹林之中一切的膽敢窺伺它真身的生物。
凝塵一直睡到第二天光照出現的時候才醒了過來。
而他本不應該睡這麼久。
按道理於這底層漫長的黑夜中,凝塵必須時刻保持着警惕,才能確保自己的安全。
凝塵自語道:“好在昨晚並沒有其它的野獸出現,不然我真就要被當成食物吃掉了。”
凝塵只道是那巨鳥的氣息驚嚇了城關附近的野獸,使得它們不敢出沒,又哪裏想得到,那巨鳥其實在凝塵頭頂,給他做了一晚上的“保鏢”。
任何敢在樹林裏顯露痕迹的生物,最後都無一例外的進到了巨鳥的腹中。
然而就算是如此,樹林之中依舊是一點血跡都沒有留下。
唯一的異樣,也不過是樹林比往日更顯得死寂了一些。
凝塵自是注意不到這些細微的差別,他從樹洞中爬出后,就一瘸一拐的朝罪城走去。
往日裏,除非是長時間的天氣惡劣,下不得懸崖,讓他餓的實在沒有辦法,必須進城討口飯吃的情況,凝塵都會盡量與城關保持距離。
只是這幾日有些特殊。
因為凝塵聽別人講,那說書先生會在八角樓連續說上好幾天的故事。
對於凝塵這樣一個被無形的枷鎖,禁錮於底層罪惡坑的殘疾少年來說,這是為數不多能了解外界的機會了。
而這也是凝成十幾年來少有的期盼。
所以哪怕是明知會被別人侮辱嘲笑,凝塵也決定去試着湊個熱鬧。
果不其然,凝塵剛一進城,還沒走幾步,就被人從背後踢了一腳。
凝塵沒有反抗,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他只是默默的站穩身形,然後繼續低着頭向前走。
沒過多久,就是第二腳、第三腳,好像這街上只要是個人,就都會踹他一下似的。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
這就像有位客官大爺今天不順心,罵了八角樓的掌柜。
掌柜不敢頂嘴,那就只能回頭訓斥店小二幾句,而店小二則會在沒人時,對路邊的乞丐拳打腳踢。
可那無端遭受橫禍的乞丐呢,他又能向誰發泄?
正巧,這罪惡坑東還有一個最低級的存在。
所以層層惡意傳遞之下,凝塵便成了唯一的承受者。
而多年的掙扎求存,早已讓凝塵明白,任何的反抗、哀嚎,都只會更加激起施暴者凶性。
只有像個木頭一樣,默不作聲,忍受一切,那些人才會在短暫的逾越后感到無趣,方才會罷休。
它們總是更樂意看見獵物在臨死前不甘的模樣,而對於那些奄奄一息的,它們則就沒了興緻。
但這可不是一個好習慣。
就在凝塵跌跌撞撞的行進到八角樓附近之時,又有一腳踹到了凝塵身上。
只不過這腳的力道比別人輕了一些,同時還伴隨着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爬,你怎麼這麼好欺負呀。”
凝塵聽出了是兵女的聲音。
凝塵轉過身,先是露出了一個無奈的表情,然後便是低着腦袋狠狠地點頭,將一個底層殘疾少年的心酸,體現的淋漓盡致。
此時兵女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面紗,看不出她什麼表情,只能瞧見她眯起狹長的眼眸,盯着少年看了好一會兒,才輕聲笑道:“裝的可真像。”
少年低着腦袋,沒有反應。
兵女伸出手想要抬起凝塵的下巴,卻被少年害羞的躲開了。
兵女見凝塵這個模樣,一時笑得更開心了。
“誰要你昨天都被奴家看光了呢...”
“自己小秘密被發現,一定很懊惱吧。”
見凝塵依舊無動於衷,兵女稍微提高了點嗓門,繼續調戲道:“這樣啊,還是不說話呢...”
“你要是再不說兩句好聽的,本小姐可就就要喊人來欺負你了。”
聽到這裏,凝塵終於抬起了頭,擠出了一個諂媚的笑容,隨即彎着腰討好道:“小姐好...見過小姐...小的給小姐請安了。”
兵女聞言,笑靨如花。
八角樓的新花魁和授殘少年站在一起的畫面,極端的不和諧,引來了不少路人的駐足圍觀。
而凝塵這輩子最害怕的事情,無疑就是被他人注視。
此刻,凝塵雙手不安的交叉在一起,略顯手足無措。
兵女見少年這般作態,眼睛笑得眯成了一彎新月。
在眾人不可思議的驚詫眼神中,兵女雙指輕點凝塵額頭,柔聲道:“走,陪本小姐出去轉轉。”
臨走時,兵女還特意偏頭掃了一眼,那個數次折辱凝塵的店小二,眼神冷冽,全無笑意。
這一刻,店小二渾身顫抖、面如死灰。
罪城中,兵女走在前面,昂首信步,凝塵跟在其後,跛腿慢行,二人如此行徑,好似在昭告全城,這授殘少年,從此有人罩了。
而兵女為何會對凝塵如此特別,這其中的原由也可揣測一二。
兵女從上界王女變成賣笑花魁,可謂是陡經巨變。
但施捨一個底層住民所獲得的成就感,卻正好能麻痹她的情緒,讓她覺得自己並不是最慘的。
至於這個人選為什麼是凝塵,那便是因為即使她落難於此,可作為罪東城最卑微的授殘者,凝塵與她之間的差距依舊是一道不可磨滅的鴻溝。
而這正是最關鍵的要素。
哪怕是平日裏給她端茶倒水,說話低聲下氣的店小二,也會在背後和其他下賤的傭人討論她的姿色,意淫她的身體,嘲笑着她的遭遇。
唯有在這個最無足輕重的殘疾少年面前,兵女才能感覺到自己依舊高高在上,才能幻想自己仍是那個不可觸及的王女。
也正是二人這般懸殊的身份,讓兵女從凝塵的身上找到了短暫的虛假寬慰。
一切就像不曾發生。
所以兵女才會在初見那個掙扎求存的授殘少年後,流露出罪惡坑人沒有,甚至是曾經的她也都不曾表現過的善意。
只是兵女以為自己在幫助凝塵,可在凝塵看來,兵女這般做法,無非是把他從泥濘中拉住,然後置於了新的火架之上。
罪惡坑人最是見不得善意的滋生,他們會悄悄地潛伏在陰暗處,等待着將其拖入深淵的機會。
但凝塵並不准備對兵女言及此事,因為在凝塵看來,這或許並不純粹的善意,已是他這黑暗的一生中,唯一見過的光亮了。
與危險相比,這短暫的溫暖顯然更有吸引力。
更何況凝塵已經打算離開這裏了。
正如凝塵自己說的,就算死,也要死在離那棵樹更近一點的地方。
而目睹那不祥的出現,也讓凝塵知曉,現在,是該離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