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五
我記得每一個老闆看我的眼神,這種沉訥的表露和稚嫩的外在有一種難以忽視的反差。
他們總是會問同一個問題:“怎麼不上學了?”
他們也得不到答案。
我只會在他們看我身份證的時候才開口,開口就是直奔主題的解釋:“實際年齡比身份證上要大兩歲,剛出生沒來得及上戶口。”
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不相信,而即便相信也很難理解這樣一個人難道是因為調皮搗蛋而被學校退學的小混混?
我便一直尋找,終於找到願意收留我的老闆娘。
老闆娘能說會道,店裏總是她在操勞,而傳說中的老闆,卻很難會見上一面。
我便開始了我的工作。
這委實不是很難的工作,也沒有太多煩心事,除了工資微薄——當然,我們已經過了疲於溫飽的年代,在經濟剛剛騰飛的當年,這點錢雖然無法讓人紙醉金迷,但活下去綽綽有餘。
見過出手闊綽的,也見過相當拮据的,只是我的工作無需與他們過多接觸,所以他們在我眼裏沒有任何不同。
有一些後來跟我成了朋友,當時我特別像魯迅筆下酒館裏幫着記賬的小幫工,只是沒有遇見孔乙己。
我算賬從不出錯,我連計算器也不需要,我不由得又想起四年級那個下午,我在店外的門前做作業,有個開數學補習班的中年男人領着兩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小孩子路過。
當時這種挎着公文包西裝革履一絲不苟的裝束在小鎮上十分罕見,母親也久違地探出腦袋來看,四目相對時,那個男人臉上堆滿了笑容問我的母親要不要給我報個補習班。
母親問:“你們都教點啥?”
那男人說:“心算,就是一種特別快就能在心裏進行數字計算的技巧,對孩子的數學成績特別有幫助!”
母親說:“我孩子的數學成績一直很好。”
那男人又露出三分諂媚七分得意的笑來,用不容辯駁的口吻說道:“成績好不代表就不需要,”他看着隨行的兩個孩子使了個眼色接著說,“不信你讓你的兒子跟我們補習班的這倆孩子比一比,你自然就明白了。”
母親當然樂見其成。
於是我開始和那倆孩子比試,竟然都是一些基本的加減乘除,雖然數字相對於當時的年齡來說,是有些大了。
但好歹我也是讀過數學家高斯童年小故事的人,我就用面目表情的臉完成了這場比試,我甚至贏得毫無波折,那男人瞠目結舌,質問母親我是不是學過心算。
母親當場笑得合不攏嘴。
我當然不曾學過心算,但是我曾在店裏幫忙收錢找錢,只是我不會把這個原因說出來,因為顯得懂事而凄涼。
那一天我在母親臉上最後一次看到了驕傲的笑,那是只為我而生出的驕傲。
後來我大概再也沒有令她驕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