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後記:轉世的水車
轉世的水車(後記)
你看過水車嗎?我是說,你看過農耕時代為人們提供動力的水車嗎?我問過都市裏的不少朋友,大多並不知道。他們或許看過,就像在影視上看過皇帝的車輦,在公園裏看過唯美的景觀,但很少品嘗過原始的水車加工的糧食。水車,是人類古老的機械,它經歷過興盛衰落。而今天的大地上,在中國的東西南北、城市鄉村,隨處隨時都可以看到水車的身影。和朋友聚餐,隨便鑽進城裏城外的某個農家樂,不經意你就會遇到一架水車。只是它並不歌唱或者很少歌唱,只是擺在那裏供人觀賞,陪伴人們發思古之幽情。
我對水神的車輦情有獨鍾。在我的人生中,水車是我少年時代最早嚮往的神。我盼望過水車,受益於水車,也感嘆過它的衰落,驚訝於它的復活。水車曾深深地楔入我走過的大地,楔入鄉親們的悲歡離合。
少小時期,我就盼望着在村子裏有架自己的水車,幫助我們家從碾盤邊的困苦裏解救出來。我的家鄉在一條寬闊的江邊。這個叫上長洲的村子,沒有能力把村外的江水提上來澆灌農田。或者,讓一個巨大的輪子轉動江邊的碾盤。當我讀到張煒的《古船》時異常吃驚,原來水車是可以在大江邊安裝的。糧食的加工需要水力,只是這必須達到一定的資財,才能為碾盤打造這個龐然的動力設備。為解決灌溉問題,鄉親們挖了四五口大池塘,兼作蓄水和養魚。池塘到了過年就要收穫,正是正月初二的時候,鄉親們放水捕魚,待水面低於閘口了,就要準備戽水的工具,安排兩位力量壯大的小夥子,站在岸上干水。為此大家把池塘捕魚的農事叫「干塘」,把戽水的木桶叫「掃桶」。池水掃得徹底乾淨之後,魚都集中到了塘底水窪里,就有了瓮中捉鱉的樂趣。那戽水的活計,曾經榨取過我手臂的力量。那是分田之後,父親屢次承包池塘。但漁之樂永遠大於吃魚之樂,我從來沒有埋怨過這項勞累。讓我感到勞苦的,是屋檐下的碾盤。
祖屋的門口,內外安裝着兩個碾盤,屋裏頭的是礱,屋檐下的是磨。礱盤裝下的是準備除殼的穀子,並不需要多大的力量。辛苦的是磨盤,裏頭裝的是米和豆子。乾的原料還行,如果是加水的米飯,浸泡的豆子,就異常費力,米漿和豆漿在磨口遲緩地涌動,會讓你久久地盯着,忍不住伸手拉它們一把。有時年輕人想逞能,拉着磨盤飛快地轉圈,大人就笑呵呵的勸誡,快則不久,久則不快。豆腐是大宗的年貨材料,平常並不能經常吃上。為此,一到年關,我和幾個兄弟就有一兩天要像驢子一樣局促在低矮的屋檐下,體驗體力勞動的枯燥。就在那種周而復始的轉圈裏,在那種想快而又快不了的煎熬里,我開始依據有限的科學知識,想像有一種東西能夠幫助自己,解救自己。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有一種動力叫水車。當然,就是知道,我和我的村莊無力建造。
求助於科學,求助於機械,是人類的本能,水車為此成為人類最古老有設備之一。在跟大自然的鬥爭中,人們總是會想問天,或者問神。
在我家鄉的村子裏,米變成粉,可以用屋檐下的碾盤,但谷變成米,就得挑到外頭的村子裏了。我第一次挑穀子去碾米,是到小鎮東頭的一個山坳里。在那座石頭的房子裏,我對電力帶動的碾米機興趣不大,何況它在噠噠的轟鳴中經常跳脫皮帶,讓久等的人們嘆息。在等待的時間裏,我轉到了旁邊的屋子,那裏有一架龐大的水車。它安靜地呆在溝渠邊,清澈的溪水被攔住。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水車這種雄偉的裝置,雖然它顯得有些老相和呆笨。後來,我們自己村子裏建起了抽水房,而且同時安裝了碾米機。就這樣,我在梅江邊終究沒有看到《古船》裏寫到的那種水力大碾房。
彷彿思而不得的愛情,對水車的衷腸始終伴隨着我。1987年,我來到小城西邊的一座師範學校讀書,開始愛上了詩歌。《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舒婷在詩中製造的磅礴排比,至今深深地感動着我,特別是詩中「破舊的老水車」。只是我青春年少不大理解,為什麼說祖國般的水車或水車般的祖國,「數百年來紡着疲憊的歌」,或者說為什麼沒有換上一架嶄新的水車。
1990年,我回到了梅江邊工作。村子裏的條件並沒有改善,碾盤是手推的,澆灌還是依靠大池塘。電力正在替換水車,柴油機安裝在板車裏,碾米甚至打米果,早就可以自由走動進村入戶了。但就在這個蓬勃的年代,我們的小鎮仍然要用上水車。小鎮的電力不足,每到冬天的枯水期,居民家的電燈像睡眠不足眼裏的血絲,暗淡無光。柴油那時還不是廉價的商品,於是小鎮東頭山坳里的石頭房子,仍然傳來轟鳴的聲音。那是油茶下山之後大地久遠的心跳。當年學校里可以開展勤工儉學,項目就是讓孩子們放假到山上撿拾茶籽。一包包茶籽從梅江兩岸來到學校的操場,晾曬之後被送往山坳的水車邊。那些日子裏,我和同事輪流到碾房裏看守。當時我正在閱讀《四書集注》和《唐詩三百首》,我至今記得那些那些經典,在水車轟鳴的聲音中安靜而美好,包括為之觸動的銅駝之嘆。
紙上的水車,就像現實的水車一樣吸引着我。2005年進城工作之後,我儘管帶着紙和筆穿行在城鄉大地上,水車幾乎在我眼裏絕跡了。村莊不需要水車,電力製造了新的神明。我倒是每每在書中看到水車的身影。由於工作的需要,我反覆捧起小城的史料,研究蘇區那段轟轟烈烈的歷史。小城的紅色文化跟客家文化水乳交融,而我往往以自己的喜好,指認那些最為生動的細節。比如與水相關的民生,小城最生動的故事當然是領袖開挖的紅井。但我卻固執地喜歡上了另一個水車傳說:領袖為鄉親們車水潤田。一位畫家把這個故事搬到了紙上,我久久地欣賞蘇區的水車,在生動的丹青中復活吱呀的水車聲。
我驚訝地發現,儘管梅江邊一樣頻繁地遇到乾旱,但我並沒有看過這種灌溉的水車。它沒有巨大的圓輪,倒像是一架攀登的梯子。我在外地的農具展館裏倒是頻繁看過。這種水車像極了教科書上恐龍的骨架。這水車仍然需要自身的人力,只是踩踏水車遠比揚起戽桶輕鬆。更讓我驚訝的是,蘇區時期的水車還參加了兵工廠的活。史料上記載,就在我家鄉鄰近的鄉村,大山中隱藏着一座規模巨大的兵工廠。為了幫助機械生產,中央還特意從上海派來了工人。就在這座兵工廠里,由於柴油汽油的緊缺甚至根本就弄不到,大量的機床陷入癱瘓,直到工人師傅們找到水車幫助。水車,就這就加入了戰爭的鏈條,不斷製造簡陋的槍彈,交給為保衛蘇維埃而戰的人們。仔細研讀這段歷史,已經是二十一世紀。我在百度上尋找着水車的身影,特別是那些兵工廠的水車,讓我感到格外的親切。
歷史在傳承中無可逆轉的嬗變着。那座傳說中的兵工廠,還種下了一片油茶林。而這片油茶林,成為縣裏一個產業的起始之地。我曾跟蹤過油茶企業的成長,看着它在綠野中颳起巨大的風。規模化的種植帶來機器的革新,鮮果剝殼和水媒法提取,動詞的變換對應着科技的腳步。水車自然在群山之中無法立足。有幾年時間,我反覆走進這座工業園裏的企業,親歷它的挫折與成功,在深夜裏與那些年輕的創業者一起描繪藍圖。我最後一次在新聞中提到它,是一項破乳的技術攻關。按企業的說法,他們終於找到了最純凈的山茶油。而在琳琅滿目的管網世界裏,我隱隱看到古老的水車露出欣慰的笑意。我想把那些自主研發的裝置,那群精緻的設備叫做「鋼鐵水車」,雖然這是人們不可能採用的笨拙命名。
更讓我驚訝的,還是木頭水車的轉世和復活。記得是2011年,我到贛州五龍客家風情園參加一場文學的聚會。我在屋圍的旁邊發現了水車。這當然只是一道景觀。記得那天早上散步我反覆圍着水車走動,感嘆着人世滄桑。我以為水車將在大地消逝,就像無數正在消逝的農耕文明。我由此知道人類走向強盛的時候,像藝術家一樣會習慣地紀念過往的時光,留下時代的胎記。但我以為景觀的水車只適宜於公園。直到十年之後,我在田野邊看到它新鮮的面孔,才知道水車正在成為時代的某種隱喻。在吉安萬安參加採風活動,連綿的油菜花邊,我突然看到了一架水車。它成為鄉村振興的符號,並不高大,彷彿匹配細小的溪流。人們在寬闊的油菜花中徜徉,而我掏出手機頻頻拍下這尊親愛的水車,至今成為我一部書稿的封面。而在另一個叫小東的村子,原始的油坊得到保護,溪邊的水車已經修復。古老的水車,比那些突然湧現的牆繪更加吸引我。它沉靜的面孔在青山綠水間無比漂亮。
但我擔心這些人間的造景正在遠離人們的生活,缺少實際的意義。當然,鄉村大地何嘗不需要這些景觀,就像新建的民居,鮮花成為平常的景緻。我隱隱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在宇宙中顯形。我曾在梅江邊的一個村子裏駐守四年。我深知這種力量的來源和風貌。在駐村的日子裏,我經常在散步時登上山嶺,回望北邊的梅江和正在更新的村莊。而這時,我聽到山嶺里飄蕩着生動的水聲。這就是贛南深山中平常的瀑布群。高嶺製造的落差,就像鄉村正在經歷的復興,擺脫貧窮的努力產生深長而持久的勢能。我知道《中國在梁庄》裏的鄉村風貌正在改變,正如作家重新創作《梁庄十年》。
駐村結束回城之後,我用一本紀實散文描述了這種時代的勢能。在深長的追憶中,我固執地想像着:就在我駐守的村子裏應該有一架水車。它在歲月中轉山轉水,轉動鄉村的脈動。哪怕是新冠疫情突然按住了歲月,這架水車仍然在流水中生生不息。是的,這是一架看不見的水車。它就像銀河系中讓地球公轉和自轉的手指,你無法看到,但可以感知。我為此把一切感嘆和期翼推向這個歲月的圓心,把梅江邊熟悉的鄉親當作輻輳的木條,讓古老的水車接通深山中那座隱秘的兵工廠。我看到歷史與現實正像水車一樣,層層相因反覆滾動,最終融合到一起。紙上的水車,生活中見過的水車,農家樂里的水車,在分化和聚合中成為一部「水車簡史」,為我完成一次藝術的超越。
水車轉動了大地的滄桑(讀評)
布衣
水車作為人類古老的動力設備,已有幾千年歷史,但作家在這部小說中勾勒的「簡史」卻不到百年。小說只是人類生活的截圖,不可能顧及千年歷史,而只能集中到某個具體事象上。或受《時間簡史》一書影響,中國當代文壇以「簡史」為名的小說屢屢出現,小說家們都試圖在人間故事中安置人類發展的大背景。范劍鳴的《水車簡史》同樣如此,它記述一架貫穿蘇區歲月和鄉村振興的深山水車,具體的滄桑之物喚醒了讀者對千年歷史的聯想。
故事設置在革命老區贛南,不僅是由於水車是贛南客家民系的集體記憶,而且由於這架水車參與了中央蘇區紅軍兵工廠的動力供給,它穿越歲月風雲,從油坊工具變身網紅景觀,成為鄉村大地的新面孔。《水車簡史》是寫意的,又是寫實的,作家捕捉了贛南最富有風情的鄉村事物之一——水車作為核心意象,試圖喚醒人類記憶中的鄉愁。在小說中,城鄉間一切相關的人事圍繞復活的水車重新轉動:疫情期間鄉村孩子上山遊玩發現水車,駐村幹部得知后將其修復並在村裡發展景觀水車加工產業;貧窮曾經讓家庭破碎,鄉村復興讓希望照臨,為此山村孩子開啟心酸的尋母之夢;返鄉女青年直播梅江風光,意外發現這個感人的尋親故事,牽動無數粉絲的心,但孩子媽媽一直沒有出現;沿海創業的熱心鄉親擔心直播過後不了了之,根據直播寫下這部書,以期在人間繼續散播尋親消息……顯然,小說中的意象之妙不但在時間上,而且在空間上,文本自身也模擬了水車構造,即套圓結構。
《水車簡史》是正劇,既有鄉村振興的喜悅,也有鄉村難以癒合的傷痛。這種傷痛落在留守孩子身上,從而讓小說帶有兒童文學的風貌。水車的發現和修復,正是一群鄉村孩子探索自然和科學的經歷。正月初三,正是梅江邊吃年飯的日子,由於抗疫封村了,六年級學生嘉欣去山裏「散步」,意外發現一架殘破「水車」。此後她和幾個小夥伴一心想弄明白這「輪子」是什麼東西。水車作為贛南的平常之物,隨着油茶產業的衰敗而沒落,連鄉村孩子也無從認知。而贛南油茶產業的復興,讓水車不但作為鄉村風景,而且見證了人類的科技進步,「鋼鐵水車」正是贛南科技創新和產業興旺的寫照。
水車顯然不只是一般的故事道具,而是寄寓了客家民系的生存理念,那就是山不轉水轉。贛南人們從來沒有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嘉欣媽媽作為外省媳婦,嫁到贛南貧困家庭,經歷重重矛盾負氣出走。但這個殘缺家庭又在新時代得到彌補和修復,駐村幹部帶給孩子母愛般的關心。為了上網課,張書記安排她和雅麗一起上網課。孩子們溜到山上拍下「水車」,但網課上大家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小夥伴於是展開探索,了解中國「水車」的歷史,發現油坊和水車是紅軍為兵工廠和油茶林而建的水力設施。村裡實施鄉村振興,建設美麗新村,第一書記請老木匠將其修復。老油匠不喜歡城市生活,為此特意回油坊居住,和老木匠一起修復水車,追憶紅軍水車的往事。歷史與現實的勾連,因為年輕一代而重新加強,這本身也是一個美好隱喻。
小說真實反映了當下的鄉村圖景。疫情防控與復工復產,務工之難與創業之起,水車作為蘇區的遺留之物,意外成為鄉村發展的機遇。疫情之後,第一書記發現外出務工難,勸村民返鄉創業,召集梅江兩岸木匠生產景觀水車和玩具水車,利用土屋建起了加工廠,並幫助聯繫訂單。村裏的青年科學家攻關成功后,回村開展科普講座,為村裡油茶基地進行科學指導,介紹油茶加工發展史,以及原始榨油和現代工藝的區別。嘉欣和小夥伴們為此知道城裏還有一種「鋼鐵水車」。這時,油坊後人成為客商,被綠野公司招引到小山村,舉辦油茶文代節,簽訂合作協議,並設立教育基金,解決留守孩子上大學的後顧之憂。水車轉動了贛南的滄桑。城鄉之間的互動,讓水車不只是一般的鄉愁,而是富有生機的造化。
時代發展,讓水車從經濟領域跨入文化領域,鄉愁本身也是故事的一部分。在小說中,老油匠寄居舊油坊,為保護水車撲救山火,摔下懸崖去世。剛畢業的大學生接任第一書記,繼續成長,寫下老人勇撲山火救油坊的故事作為宣傳典型。回鄉伺候老伴的老戲客聽到老友救火的悲壯故事,決心改編新戲,在油茶文化節上表演。演出那天,戲台上掛着一隻巨大的輪子。村莊巨大的輪子,像一顆太陽。隨着現代技術的運用,油茶產業復興,水車從實用變為景觀欣賞。修水車,造水車,唱水車,水車成為鄉村振興的象徵。
美好的願望在人間流轉。正如作者所說,「人類只要有了一個美好的心愿,就會像水車置身於活水之中,有着轉動起來的希望。我希望所有人的心愿,都能像水車一樣歡樂地轉動。」這裏所說的,當然是所有的家庭,同時也指向贛南大地。從脫貧到振興,水車的轉動正好見證了贛南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