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荀攸第一次正面領略了他的小叔父有多麼難纏。
一個思路清晰,早慧還特別會裝可憐的小孩熊起來確實讓人招架不住。
看着荀晏口口聲聲說自己“師從名醫”、“自幼學藝”、“很有自知之明”之類的話,荀攸不由扶額,他尋思這孩子滿打滿算頂多跟着張仲景一年,先不說一年能學點什麼,一個五六歲的毛孩子能學啥?
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他隨意差了個人去詢問荀靖,荀靖也很隨意的讓人帶了句“隨他去”。
得,瞧這性子都是給叔慈公慣出來的。
荀彧的院子在靠里側,周遭安靜,藤蔓錯落有致的爬上牆壁,處處擺設看似古樸無華,實則別有一番雅緻,這點和荀靖有點像,只是荀靖會更加隨性些。
開門的童子見到兩人時吃了一驚,驚疑道:“攸郎君與……小郎君?”
荀晏依稀記得這童子,只是未曾想他都裹成這樣了他還能認得出。
那童子引着他們一路來到了書房。
“郎君,攸郎君與小郎君來看望您。”
他在門口說道,不多時,裏間有人開了門,十五六歲的少年人站在門口,比記憶中清秀的模樣更多了幾分稜角與成熟。
若是說荀攸是那種表面看似無害實則暗藏鋒銳的昳麗,那眼前的荀彧便是表裏皆是清雅的君子,縱使年紀還小,但眉眼間已儘是端莊與清麗。
莫名的熟悉感推動了荀晏的動作,他噠噠噠跑上去抱住了那少年的腿,礙於對方穿的曲裾包得太嚴實,只能抱了個囫圇。
熟悉的淡雅幽香透過蒙住口鼻的絹布鑽入鼻腔,荀晏把自己的頭埋進柔軟的衣料里,半晌才軟乎乎喊了聲:
“阿兄。”
“公達怎麼把晏弟帶來了?”
少年的聲線有些沙啞,不知是由於生病還是正處於變聲期的緣故,但也不嘶啞難聽,反而更添一分磁性。
“小叔父思念文若,攸阻攔不得。”
荀攸說道,一貫平靜的語氣中彷彿帶了一縷笑意。
荀彧把粘在腿上的黏人糰子扒拉了下來,小孩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塊絹布,把自己的臉包了個嚴實,只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而此時,這雙格外漂亮的眼睛裏含着一絲水意,眼眶微紅,眷戀的看着他。
荀彧準備把人趕出去的心一瞬間軟了下來,他輕輕比劃了一下荀晏的個子,輕笑道:
“晏弟長了一歲。”
話音剛落他突然側過頭去,掩嘴輕咳兩聲,荀晏這才想起他還在病中,只是這個病人實屬不像個病人。
別人生病是一臉病態躺在床上,而荀彧卻衣冠整齊的待在書房看書,那書案上書簡之上墨跡尚未乾,不過看着精神倒是不錯,若不是他臉色有些蒼白,眉眼間有些微倦意,恐怕荀晏都難以發現他病了。
“阿兄為何不卧床休養?”
荀晏綳起小奶音,意圖兇巴巴的質問道。
可惜效果不大好,尤其是有了塊布矇著,聲音透不出來,顯得又悶又奶,聽得荀彧眉眼間都漾起了一絲笑意。
“小病罷了,倒是晏弟可不要因彧之故染了病。”
荀彧後退一步束袖而立,一臉淡笑中透出不容拒絕的拒客之意。
他這般小心也是后怕。
幼時他曾風寒未痊癒便一如往常與幼弟戲耍,結果第二天他好全了,荀晏倒下了,小兒體弱,這一病把家人們嚇得不輕,雖然最後有驚無險過去了,但還是給荀彧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每逢生病便不敢靠近荀晏。
荀晏跳了跳彰顯自己的存在感,他指着自己臉上的絹布悶悶說道:
“先生說病從口鼻而入,只要蒙住口鼻,外加勤洗手便能減少染病幾率。”
遠在他鄉的張機打了個噴嚏,疑惑的撓了撓頭,背起藥箱繼續趕路。
荀晏眨巴眨巴眼睛,感覺自己說得好像很有道理,雖然先生好像並沒有說過這句話,但是先生又不在這,就裝作是他說的吧。
“而且大人也同意狸奴來看望阿兄了。”
他補了一句。
荀彧思忖片刻嘆息一聲,引二人進屋,但也不肯靠近,只是隔着書案對坐。
屋內點着熏香,荀晏是不大懂香料的,熏香對於他而言最大的用處不過是驅逐蚊蟲,但很顯然,很多士族已經將此發展成了一種雅好,荀彧也是尤喜熏香,連衣物上也會熏香。
荀晏對此表示,雖然不是很懂但是很好聞,狸奴喜歡香噴噴的阿兄。
天青色深衣的少年坐在對面,鬢髮烏黑,坐如青松,年長一些的玄衣少年坐在身側,一如往常的眉眼低斂,一身樸素仍難掩那殊與常人的姿容。
荀晏低頭看了看自己白白軟軟無甚稜角的手,少見的有些憂愁,他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呀?長大了會長成什麼樣?他要求不高,能和大人有三四分相像那他這輩子就不用怕丑了。
小朋友的憂愁藏在心底,荀彧只看着自家軟乎乎可愛得不行的幼弟皺起了小眉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好像不如別家這個年紀的孩子壯實,日後得多投喂。
他漫無目的想着,一邊應付着小孩的撒嬌。
不過倒是比以前活潑了許多,荀彧有些頭疼,但嘴角卻不由彎起一抹弧度,說話仍是一如往常的不徐不疾,只是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柔和。
小孩一開始還精力充沛,說著說著就開始小雞啄米了,撐着眼皮一副非常艱難的模樣,還一本正經的要給人把脈。
也不知道荀晏把出了個什麼所以然來,反正一張小臉瞧着還挺像回事,嘴裏念念有詞,荀彧懷疑他是背下了張仲景看診時的一些常用說辭,那些醫者有時候絮叨來絮叨去其實都是一個說辭。
興奮勁頭過去的荀晏最後不知何時軟趴趴耷拉在荀攸的膝上,迷迷糊糊睡去了。
荀彧神情自若的抿了口溫水,見荀晏約莫是真睡著了,才輕聲問道:
“晏弟昨晚可是沒睡好?”
“小叔父暈車暈得厲害,叔慈公令他服藥一路睡過來,大約是路上睡多了,昨晚應是沒怎麼睡,到了現下開始犯困了。”
荀攸調整了一下荀晏的姿勢,把小孩半攏進懷裏,讓他睡得舒服點。
荀彧輕笑一聲,促狹的看着荀攸。
“未曾想公達也會帶孩子,君獨憐晏弟耳。”
“君亦可枕攸膝頭而眠。”
荀攸神色不變,隻眼神中有一絲狡黠劃過。
“未嘗不可,”那青衣少年端坐於席,聽得此言也不顯尷尬,心情頗好的再倒了一杯熱水,雲淡風輕的揭過了上一個話題,“晏弟先前的房間有天天打掃,公達抱晏弟去休息片刻罷。”
“善,”荀攸頷首,“小叔父思念喜愛文若,君須保重自身,切莫辜負小叔父看診之情。”
荀彧眉眼彎彎:“彧亦思念晏弟,分別一年,不知晏弟有無懈怠學問,待幾日後應當考校一番。”
窩在荀攸懷裏睡得快要砸吧嘴的荀晏絲毫不知自己即將要迎來什麼樣的命運。
他那濃眉大眼的漂亮阿兄在久別重逢的感動之下決定再續啟蒙之緣,好好教導他一番。
————
荀晏再次醒來的時候,太陽西沉,溫暖的餘暉將房間映照成了暖黃的色澤,屋中書架桌案一如記憶中那樣,連桌案邊擺放着的小巧木製斑鳩都未曾變過位置,恍惚間他感覺自己處於記憶的夢境裏。
記憶中,他的一半時間是待在自己家,另一半則是待在荀彧家中的這間房間,常常留宿於此,幾乎算得上他第二個家。
睡得太久渾身乏力,他迷迷糊糊蹭了蹭被褥,喉嚨里哼唧哼唧,一隻溫涼的手突然觸上了他的額頭,他猛的清醒睜大了眼睛。
“小叔父可有不適?”
荀攸有些擔憂的問道。
“無事,”荀晏說道,嗓音有些沙啞,“麻煩公達陪了我一日。”
外頭夕陽西下,想必時候已然不早,玄衣少年衣冠整潔坐在榻邊,暖色的光打在他的側臉,將他平日裏被規矩與內斂掩蓋的風流姿容突顯得淋漓盡致。
“小叔父不必客氣,”荀攸溫言道,“該回家了,不然叔慈公要念叨你了。”
“好。”
荀晏一句“公達姿容甚美”憋在喉嚨口沒有說出,他左思右想總感覺自己好像說過很多類似的話,難道他是一條顏狗?
……顏狗?
顏狗是何物?
抱着腦海里突然冒出的奇怪念頭,他一路神遊着回到了自家的院子。
天色有些昏暗了下來,他遠遠看到荀靖不知何時已回了家,現下正悠閑坐在廊下,身邊的紅泥小爐上架着爐杯。
荀晏一瞬間想起了白日裏荀攸煮的藥茶,雖然最後他沒喝,他本來邁出的腳步僵硬的停了下來,還是荀靖看不過眼將他喚來。
荀靖一看他神色便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搖頭道:
“仲景為那藥茶方子也費了挺多心思,狸奴這般抗拒如何對得起仲景一番心思。”
荀晏有些愧疚的低下了頭。
“坐。”荀靖也不追究,拍了拍身側的位置,自顧自揭開蓋子,醇厚的酒香並着藥味從中溢出,一時說不出到底是醇香還是苦澀。
荀晏微訝的看向了荀靖,荀靖則面無表情回了一眼。
“沒見過藥酒嗎?”
荀晏感覺這個時候的大人和拒絕喝藥茶時候的自己有□□分像,他識趣的沒有說話。
荀靖淺啜了一口那酒水,問道:
“見過族人了?”
“見過了。”
“如何?”
“四兄又捉弄我,他一點都沒有長大,三兄會幫我說話,阿兄病了不肯出來,我偷偷去才見着……”
荀晏打開了話閘子,絮絮叨叨的將白日裏的各種瑣碎事情告訴荀靖,語氣中半是抱怨,半是親昵。
荀靖靜靜聽荀晏說完,半晌伸手攬住了幼子纖弱的肩膀,荀晏也順勢蹭到自家大人的懷裏。
“狸奴,”他說道,“這裏是家,我們回家了。”
昏暗的天色使荀靖的神色有些模糊難辨,他溫和的看着自己尚且懵懂的幼子,聲音如清泉般柔和而有力。
“以後你會去很多地方,但家只有一個。”
“家只有一個。”
荀晏重複道。
夜間微涼的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靈台上僅剩的一縷陌生與恐慌不知何時被拂去。
他倚在荀靖懷裏抬頭望天,迷迷糊糊想着今天確實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