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近來天氣炎熱,已入初夏,董太師的心情也隨那逐漸酷熱的天氣變差。
天子已經病了有些時日了,原先只是小病,但卻斷斷續續拖了好些時日,嚇得董卓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連連派了好些個醫官前去看診。
天子再年幼無力,那也是天子,是他手上最有用的一張牌,若是天子死了,關東那些諸侯恐怕會馬不停蹄把劉虞抓來擁立為天子,那他這個佔據長安的董太師就真的要成為一個笑話了。
不過日子總歸會慢慢好起來的。
就像是那些整日哀嚎反抗不停的長安庶民,如今也不怎麼有聲響了,那些曾經違抗他的朝臣,如今也懂得低下頭來,學會了唯唯諾諾。
那不識眼色的義子也像是突然開了竅一般,懂得討好人了,一連多日殷勤的來探望他,似乎是有意修補他們之間日漸淡薄的父子之情。
董卓自然也樂意,當日他的那番舉動確實有些不妥,美人雖難得,但如此猛將卻更加少有,若是呂布能長久保持這番模樣,他哪日把那美人賞賜給他也不是不行。
董白即將及笄,再過上兩年,不,或許今年就行,他就能將他最寵愛的孫女嫁給天子,讓她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他也能名正義順的成為外戚的一員。
唯一的小煩惱便是王司徒近日竟尋到了昔日阿白喜愛的那個荀郎,獻給了董白,婚前便如此恐怕會招人非議……
董卓想了想,又覺得這不算什麼大問題,只要阿白喜歡就好,那些流言蜚語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又如何翻的起風浪?到時候阿白與天子大婚之時,必然是滿城讚美之語。
當他坐在長樂宮中,聽聞渭陽君啞疾有所好轉之時,他是真的喜不自勝了。
“此話當真?”
他托起自己的肚子,費力的起身,雙目圓睜問道。
“當真!婢子親眼所見!那荀郎確實有法可醫。”
那宮女誠惶誠恐的低下了頭說道。
“義父大喜!”邊上護衛着的呂布忙行禮說道,“不若即刻前去未央宮探望一番渭陽君如何?”
他的語氣有些微的生硬,但在如今大喜過望的董卓耳中卻無異樣,甚至因着這一席正好戳中他內心的話語哈哈大笑。
“自當探望我兒!順便瞧瞧那荀郎究竟生得如何模樣。”
他說道。
車駕自長樂宮行往未央宮,董太師謹慎,也自知想殺他的人多了去了,平日裏要麼待在長樂宮,要麼便是去郿塢,連太師府都不常去,這幾處守備森嚴至極,殿內常備好幾名信得過的力士與將士,就是想下手都不好下手。
呂布隨他一同前往,他看着車上臃腫衰老,連上車都需要數人攙扶托舉的董太師,心下卻出奇的平靜。
這個老東西確實該死了。
他就這樣看着自己名義上的義父一路走向那條象徵著死亡的路上。
未央宮中,董白少有的有些興奮,即將及笄的女郎靈動而秀美,不若她平日裏安靜如人偶的模樣,她拽着身前一身紅衣的俊秀郎君,眼中皆是信賴與依戀。
她確實是第一眼就喜歡這個荀氏郎君的樣貌,就像是得到了一件珍惜漂亮的玩具,旁人都沒有的玩具。
這會玩具卻真的能治她的病,雖然她早已習慣並且不抱希望,但能做回正常人總歸是一件令人新奇且滿懷期待的事。
荀晏則安靜的低垂着眉眼,他少有的穿了一身水紅色衣裳,衣角處流光的暗紋更添一分繁複,這種顏色常人難以壓住,但在他身上卻恰到好處。
水紅色映襯得他常年白皙到有些蒼白的面色好看了些,腰間寬玉帶勒出一條細腰,乍一看確實完美符合了他現在的身份——獻給渭陽君的美人。
董卓匆匆踏進殿來,一眼便見到那紅衣的美人與自家的孫女。
“大父——”
粗礪而生澀的聲音響起,聲音不比貓兒大多少,但就是這樣也讓董卓一瞬間想要流淚,他瞬間忘卻了其餘人等,帶着一身敦實的肥肉小跑了過去,這麼一段距離也令他微微喘了好幾口氣。
荀晏安靜的拜倒在地,在俯下身子前的最後一眼,他看到了殿外呂布執戟肅立,守在門口的身影。
呂布會不會反悔?
他不知道,他並不如郭嘉或者族中兄弟那般能識人心,但他只需要都亭侯保持一個中立的態度,其餘的他來做就可以了。
冷冰冰的匕首綁在臂上,貼着皮膚傳來一絲絲的冷意,令他的頭腦愈發清醒。
刺殺是一件危險而變數極多的事情,董卓常年龜縮的幾處防備甚嚴,縱使是呂布與王允都難以下手,若是來董白所在的未央宮,情況則會稍微好些。
但即使如此,數位力士已經悄無聲息的守在殿外,若有不測,他們時刻就會衝進來護衛他們的主公。
太師與自己喜愛的孫輩交談了許久,大多都是董卓在問,渭陽君發出幾個簡短的字符。
好一會,董卓才想起了跪拜在一側的荀晏,他將人叫了起來,眼中不由閃過一絲驚艷。
他驀然明白了為何他的孫女會喜歡這人,這就像是她幼時曾經那麼喜愛那盞精巧的琉璃盞。
“好好醫治渭陽君,孤必有重賞。”
董卓說道。
眼前纖細文弱的郎君又一次俯身,聲音謙卑而帶着些許顫抖。
“族中子侄尚在獄中,太師可否網開一面。”
董卓皺了皺眉,昔日荀攸一事,他本想直接殺了,但朝中數人規勸,且他也終是不想完全失去潁川派的支持,這才只是下獄,不過……
不可否認,他確實有種隱秘的快感。
你的叔父稱病遠走,不願輔佐於我,你的侄子性情剛烈,要刺殺於我,而今眼前的荀氏子卻卑微的跪在他的面前,向他俯首稱臣,只為乞求一個賞賜。
“若是能治,或可考慮。”
他說道。
三步。
三步之遙。
董太師明顯不把這個一看就從未學過武,甚至面色有些蒼白的郎君放在眼裏,坐姿隨意,且毫不在意兩人之間的距離。
藉著寬袖,荀晏悄然握住了匕首。
“陛下最近病情漸好,阿白有空應當探望一番。”
坐上董卓毫無所察,他拍着渭陽君的手絮絮叨叨着,彷彿一個普通的老人,在關心自己孫女的婚嫁如何。
若是他的手上沒有沾染如此多的鮮血的話。
變故陡生。
地上那一直溫順的郎君突然暴起,董卓怒目圓睜,待他反應過來時,那把閃着寒光的匕首已經到了眼前。
他終究是縱橫沙場半生,縱使身體已經被衰老和肥胖拖累,但有些意識還刻在骨子裏,他沉聲大喝一聲夾住了那直衝着他腦門來的劍刃。
“呃啊——”
董卓面色漲紅,幾乎發揮了自己所有的潛能。
蠻牛。
荀晏心中只有這麼一個想法,他大意了,沒想到這人頹廢至此,竟還有這般力道,也不怪他能一路憑藉著戰功走到這一步,還真有些天賦異稟在身上。
他強撐着與人角力,距離之近,他能看到董卓那張蒼老變形的臉如憤怒的雄獅一般,眼中浮現可怖的血絲與殺意。
董白這才反應過來,這個金貴着養大的貴女撲了上來,想要阻止荀晏。
荀晏果斷的放開了手中的匕首,董卓的身子因收不住力向前撲去,他一腳踹開了董白,隨即旋身至一側,抽出董卓腰間佩刀。
董卓正巧滾落台階,他已瞬間判斷出了形勢,不顧自身狼狽,連滾帶爬向門外跑去。
“呂布何在?”
他大喊道,如喪家之犬一般。
回應他的是咚咚幾聲。
幾隻人頭被扔進殿內,董卓定睛一看,卻見正是殿外那幾個金甲力士的人頭。
他威風凜凜的義子站在門口,手中長戟上還在滴落着鮮血,宛如戰神一般。
“庸狗!庸狗!”
董卓卻瞬間明了,他顫抖着大罵,死死盯着呂布,恨不能生啖其肉。
驀的,他突然發現呂布的身影開始旋轉,遊離,他看到了董白驚恐的面容,看到了站在他身後的紅衣郎君,最後,他看到了自己的身體。
那具肥碩,臃腫,醜陋的身體。
他明明不是這樣的,他何時變成這般醜陋的模樣了?
董卓疑惑的思索着,他思索着,直至一切消散。
紅衣的郎君面無表情放下了刀,有鮮血濺在他白皙的臉頰上,襯得他宛如一隻從地獄中爬上來的惡鬼一般。
董卓的刀不愧是好刀,鋒銳無比。
那隻頭顱就這樣靜悄悄的躺在地上,死不瞑目,荀晏莫名想起了豬頭肉,作嘔感一下子涌了上來。
外頭雜亂了起來,王司徒佈置的人馬與董卓親信起了衝突,方才呂布在殿外殺戮力士恐怕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呂佈點了點頭,這會的將軍看上去很是靠譜,與平日裏完全不一樣,他走出大殿,從懷中掏出了詔書,大喝道:
“詔討卓耳,余皆不問!”
“董卓已死!爾等還要做甚?”
外頭的動亂逐漸平息,荀晏走過董卓的無頭屍體,踏過鮮血,他走到了董白身前。
殿內的小黃門與宮女蜷縮在角落裏,方才之事過於突然,他們幾乎都來不及做什麼,事已成定局,董太師已死,他們現在又能做什麼呢?
渭陽君跌坐在地上,獃獃看着大父無頭的屍體,像是失去了靈魂。
其實這個女郎對他是真的沒有什麼不好的,荀晏幾乎下意識想要生起一絲憐憫,但他掐斷了這種情緒。
他實在忘不了,忘不了遷都途中她微笑着令人斬首那無辜流民時的模樣,那般的輕賤、漫不經心,他不能代替死去的那人來原諒這個不知世事的女郎。
董白閉上了眼睛,荀晏垂眸看了她好一會兒,卻終究沒有做出什麼,他轉身欲離去。
幾乎是瞬間,他的心中突然有種寒毛聳立的預感,他側了側頭,有厲風自他臉頰側侵襲而過。
身後傳來了衣帛撕裂的聲音,以及一聲痛呼。
渭陽君慘白着臉摔倒在地,那隻長戟扎穿她的衣袖,將她狠狠釘在地上,而她的手上還緊緊抓着一把匕首,那把屬於荀晏的匕首。
年幼的女郎眼中迸發出了一種深切入骨的恨意,竟讓荀晏恍惚間以為看到了董卓的目光一般。
“荀郎啊。”
着甲的將軍一步一步上前來,從容拔起那隻戟,他的目光中沒有任何對於美色的欣賞,彷彿在看一個死物一般。
“戰場上,任何的遲疑,憐憫,鬆懈,都是不容許存在的。”
他冷冷說道。
身後,呂布的親兵涌了過來,將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貴人緊緊捆住,像是在捆一個戰力驚人的戰將一般。
“多謝將軍。”
荀晏低聲道,一手扶住自己因方才角力仍在微微顫抖的胳膊。
呂布頷首,青年將軍的目光停在了眼前郎君身上。
“布挑選的衣袍如何?”
他驀的問道。
荀晏緩緩抬頭,打出一個問號。
原來是你選的這件奇奇怪怪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