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自從伍孚刺殺那一次后,董卓便愈發謹慎,出行必帶親兵跟隨,曾經能鎮壓羌胡的將軍如今卻一連大幾月未曾去過軍營,只在皇宮,太師府等守備嚴密之地行走。
呂布站在富麗堂皇的宮殿門前,執戟肅立,心神卻似飄到了另外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董卓派都亭侯守中閣。
這聽上去像個文雅的差事,翻譯一下其實就是請他來守門,來往進出的官員都能看到那錦衣華服,威風凜凜的年輕將軍站在門前。
俊美,威風,不可侵犯,且像一條可憐的看門狗。
呂布開始有些煩躁了起來,他最近常常有這種情緒,此時日頭正盛,照得他頭腦昏沉,煩躁不堪。
裏頭正在鶯歌燕舞着,不時有董太師快意的笑聲傳出。
早些時日他並未如此放縱,那時候的董太師還會率領他們抗擊關東諸侯,只是這場戰役並沒有任何人獲得勝利。
關東的諸侯沒有達到他們的目的,沒能救回羸弱的天子,董卓同樣也沒有勝利,他失去了雒陽,失去了他在名義上的正統。
他仍然擁兵無數,可旁人卻只道他是個被諸侯打得丟掉了雒陽,挾持天子龜縮於長安的逆賊而已。
他嘗試勵精圖治,但一個常年在邊地,打了一輩子仗的將軍懂什麼治國?
他支持解除黨錮,他幫助黨人,但那些士族卻很少有能與他同心的,他開始暴躁、急躁起來,卻愈發失去那些士族的支持,朝中上下皆痛恨於他,只有一個蔡中郎仍願意為他出謀劃策。
長安中餓殍遍地,民不聊生,流民無以為家,小錢的發行更是摧毀了曾經的經濟,他逐漸將滿手的牌打爛。
所以董卓沉淪了,他沉溺於歌舞美人,沉溺於家人的溫情,他開始謀划退路,郿塢成了他最後的希望,一切失敗后的退路。
就在呂布即將闔上眼睛之際,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那種輕快的腳步聲,發間玉石首飾在行走間發出的清脆而悅耳的聲響。
那是一個很美的美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肌理細膩,骨肉均勻,那種美並不僅僅是皮相上的美,更是一舉一動間皆是美,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美。
他莫名想起了前些時日見到的那個自稱姓王的年輕郎君,雖然那是個男子,但他卻願意用美來形容,可惜是個男子,若他家中有姊妹,想必也會是如此兼具神美骨美皮相之美的美人。
呂布一個恍神之間,那美人已走到了身前,她抬頭看着他,如此近的距離,他甚至可以聞到她發間淡淡的花香,看到那精緻步搖上薄如蟬翼的銀制蝴蝶翅膀,那隻翅膀顫顫巍巍,似乎正欲高飛。
“將軍辛苦了。”
她說道,聲音婉轉而動聽。
直到他的手貼在了那美人的臉頰上時,呂布才驚覺,他猛的收回手,環視周邊守衛,卻見守衛已進門通報。
她輕笑一聲,抓住了呂布的手,白皙如青蔥的手放在將軍滿是老繭的粗糙大手上,對比如此鮮明。
“任夫人。”
呂布聽到自己聲音乾澀的叫道。
裏頭的歌舞聲暫且停歇了下來,任夫人向裏面看了一眼,神色中帶上了一絲憂愁。
呂布幾乎無法控制住自己,他將他義父的姬妾攬入懷中,安撫着她,縱使他知道自己這樣是不對的,但他卻只能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深淵。
他抵抗不了如此美人,選擇放任自己暫且沉溺於溫柔鄉之中。
任夫人離開了,她走進了那華美的宮殿之中,留下一陣余香,以及悵然若失的將軍。
直到呂布看到不知何時站在台階上的渭陽君時,他才驀的毛骨悚然,醒過了神來。
那個年幼卻尊貴至極的女郎安靜的站在台階上,秀美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像是一尊玉人,但呂布此時卻生不起絲毫欣賞美人的心情。
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她在這兒站了多久?她有沒有看到什麼?
呂布的心中不停產生疑問,但董白卻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他心中的波濤洶湧,她安靜的上來,安靜的行禮,安靜的進入殿內。
她當然不會說話,畢竟她是個啞巴。
這種尋常人不能得知的事情,自然是瞞不住作為董卓親信的呂布。
不一會,裏頭的黃門出來通報,令都亭侯入殿歇息片刻。
“今日炎熱,恐我兒在外過於辛苦。”
這是董卓的原話,如此拳拳父愛,呂布卻只感到一種恥辱從心底鑽出。
招之則來,揮之即去,心情好的時候就給他一點甜頭,這還真像是對待狗的態度。
裏頭是一陣涼爽,時值初夏,殿內卻已經擺上了冰盆,董卓正在主位上與董白說著話,任夫人則低垂着頭,安靜的坐在一邊,露出了一段白皙的頸子。
他的義父似乎越來越肥胖,長期養尊處優的生活磨平了他的稜角,他幾乎快要忘了義父曾經也是可以雙帶兩韐,左右馳射的猛將。
這對祖孫倆的交談總是沉默而無聲,只有董卓時不時的一些語氣詞,他們可以全程通過手勢交流。
董卓寵愛渭陽君至極,他雖權傾天下,但膝下子嗣單薄,長子早逝,僅留下這個孫女,他每每看到這個孫女便會想起早逝的兒子。
而且宗族之中,年輕子輩眾多,不乏一些良才美玉,但他獨獨覺得這個年幼的孫女最類自己,只是可惜她是個女郎,還是個身有殘缺的女郎。
不過沒關係,他可以讓她做這世上最尊貴的婦人。
他們在上座交談得正歡,呂布在下頭卻愈發不安了起來,他仍然不清楚,方才渭陽君究竟有沒有看到什麼。
若是義父知道了,會真的拿他怎麼樣嗎?
他的眼神漂移到了董卓身側常置的那隻手戟上,徹骨寒意陡然升起。
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義父與朝臣議事,只因他在旁一句失言,便抓起手戟擲向他。
董卓似乎這會才注意到呂布,他皺了皺眉,見呂布的眼神似乎看向了任夫人的方向,他清了清嗓子,但那將軍仍然沒有改變動作。
董卓心下愈發不滿了起來,他的這位義子確實儀錶堂堂,勇冠三軍,就是有時候確實不會來事,總是在錯誤的時候做出些錯誤的事情。
而且……
身邊那嬌艷的美人往後縮了縮,董卓突然感覺眼前這一幕有些刺眼了起來。
下首站着他的義子,他的義子年輕,勇猛,英姿颯爽,俊美不凡,而他,雖然沒人敢當面說,但他也知曉自己已不再是昔年那個能夠策馬彎弓的將軍了。
無名的怒火陡然升起,董卓驀的將身前的桌案推翻,酒水杯盞灑了一地,他哼哧哼哧如老牛般喘着粗氣,幾乎坐不住要仰倒下去,所幸身邊的董白及時扶住了他。
這位尊貴的渭陽君面對祖父突如其來的發作面上也沒有任何意外之色,甚至還孺慕的看着自己的長輩,這種眼神叫董卓很是受用,他終於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了。
呂布驚的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看着自己的義父無緣無故的暴起,再無緣無故的如個廢人一般癱倒,就彷彿一攤爛泥,只能倚靠着渭陽君纖細的身子勉強保持坐着的姿態。
“奉先我兒!”
董卓喊道,聲音虛弱而無力,但呂布卻莫名從中聽出了一絲不易發覺的冷意。
“汝應離去。”
董太師說道。
呂布恭恭敬敬的彎腰行禮,隨後朝門外走,行至一半他還是覺得不對,折返而來輯禮道:“義父若是身子不適,兒可為義父尋覓良醫。”
半晌上首卻無聲響,他這才抬頭,卻見任夫人此時香肩半露,被董卓扯在懷中,而一旁的渭陽君就這樣冷淡的看着自己祖父這般行徑。
不,她也沒有看,她早就低下了頭,像是對手中新得的書籍很感興趣。
董卓漲紅了臉,他將任夫人往身後一推,不顧美人的驚叫,猛的站起身來,肥碩的腹部卻被桌案卡住險些摔倒。
“滾!”
他羞惱的大聲罵道。
呂布滾了,麻溜的滾了,可心中有些本來還不太明顯的東西開始逐漸發芽,茁壯成長,但他不願意去想。
他開始酗酒,比之前更加猛烈的酗酒,他本來還開始瘋狂的看美人,招歌姬,但被嚴夫人揪着耳朵罵過以後不了了之了。
他另闢蹊徑,想起了先前的那位所謂王郎,他整日裏將這美貌的郎君召到面前來,不幹什麼,也不說什麼,就是一個勁的看着那張俊秀的面容猛灌酒。
董卓這幾日對他很是不錯,可能是為了彌補之前的齟齬,金銀珠寶,各種賞賜如流水般送入府中,也未再叫他做一些看門做侍衛的差事。
這般昏天黑地的過了兩日後,他收到了一封請帖,一份來自王司徒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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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荀晏再次被都亭侯傳喚時,府中少有的沒有酒氣瀰漫,那將軍未着甲,穿着一身蜀錦製成的華美衣袍,俊美如那些世家子弟一般。
可惜下一秒,呂布就又原形畢露。
“會喝酒嗎?”
呂布如一隻沒什麼精神的大貓般問道。
“不會。”
荀晏誠實的答道。
呂布一噎,荀晏感覺他似乎有些微妙的在鄙視自己。
呂布開始自己唉聲嘆氣的取酒來,還未斟上,便聽身旁那素來安靜的人說起了話來。
“將軍在遲疑何事?”
素衣郎君問道。
酒水溢出,灑得到處都是,但呂布仿若未覺,良久他才抬起頭來。
“君乃王司徒之人。”
他冷漠的說道。
荀晏微微一笑,卻叫呂布眼中冷漠不由消退了一絲,他起身行禮。
“在下潁川荀晏,多有欺瞞,還望將軍見諒。”
呂布冷哼一聲,本欲再出言諷刺,但看着那張處處生得恰當好處的面容,再多的話語卻都說不出口來,只得忿忿飲下一杯酒。
“荀郎欲來勸說布?”
他問道。
那日王司徒與他所談之事大逆不道至極,他理應當場告發王司徒,殺戮所有涉事之人,但他遲疑了,他甚至隱隱覺得自己應該如此做。
一場背叛與否的選擇又一次擺在了他的面前。
“不,”荀晏答道,“一切皆由將軍之意。”
“布之意?”
呂布嗤笑着說道,他又眯起了眼睛,醉眼迷濛的模樣。
他開始回憶,回憶最初自己為何會選擇董卓。
當時的董卓啊,是名震天下的將軍,他殺伐果決,野心勃勃,他能左右馳射,策馬於沙場之上。
可是他竟有些想不起那時候的董卓究竟是什麼模樣,只能想起如今痴態笨重的董太師的模樣。
“將軍若是遲疑,不若來一個遊戲?”
那素衣郎君笑道。
“遊戲?”
荀晏站了起來,遙遙指着庭院外那棵只結了寥寥幾隻果子的果樹。
“我若一箭射中果核,將軍便下定決心做出一個選擇,不再猶豫。”
射中果核?
呂布眯着的眼睛終於微微睜開,此處距離甚遠,射中都難,更遑論果核,不過……
“善,備弓!”
他撫掌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