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中平四年,前太丘長陳寔於家中逝世,享年八十四歲。
據說他走得很安詳,兒孫繞膝,這個歲數也是這個年代少有的高壽了。
那年荀晏十五歲,隨叔父前往郎城弔孝,見門口車乘數千,致悼會葬者不計其數,約莫能有三萬餘人。
這位前太丘長譽滿天下,隱居邶山二十年間中教出無數學生,桃李滿天下。
他的名聲有多高呢,大概就是當朝幾個大臣每拜公卿,都要嘆息一遍陳寔未登高位,自己先於他登高位好慚愧呀云云。
鄉人每每犯錯,寧願受刑罰,也不願叫陳君所短。
荀晏好生安慰了一番哭得梨花帶雨的陳家阿兄,少有失態的陳群望着滿眼的白幡,一時悲從中來,幹了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想乾的事。
他掐住荀晏面上軟乎乎的嬰兒肥,把發育遲緩的荀家阿弟從頭到腳呼嚕了一遍。
解壓。
荀晏:……
好吧,你開心就好。
他以一種安詳的姿態被人擼了一遍,還是荀彧實在看不過眼,把他從陳群手底下撈了出來。
荀晏努力踮起腳拍了拍陳群的肩膀。
“長文阿兄莫要傷心過度,太丘公有至德,在安樂中離去,一生也算得上圓滿。”
是啊,相比起那些在饑寒交迫中痛哭死去的人們,那些葬身大火,埋骨異鄉的無名之人,壽終正寢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
但他也理解陳群現今的悲痛。
失去至親之人這種事情,三年前他險些遭遇,雖然現在荀靖的病情已經控制住了,但他仍然像是留下了心理陰影一般,時不時就要緊張一番。
連帶着叔父伯父都被他特別關照了,每天被投喂一些亂七八糟的滋補湯藥,一家人個個保溫杯養生大師。
可他仍然無法阻止時間與歲月帶走長輩們的精力與青春。
時間會帶走一切。
再次回到潁陰后,荀晏在城外開墾了一片田地。
如今高陽里愈發冷清,黨錮解除后,族人紛紛外出,為官為吏,一展所長。
唯一的不好便是身邊說話的人少了,荀晏莫名也成了別人口中的族叔,天天那群族裏的小孩就愛纏着他玩。
帶孩子的一個月後,他痛心疾首的選擇去種田。
種田多好,這可是一門大學問!
清之對此深表肯定,但對於他決心親身種田這件事表示不屑。
荀晏忿忿不平扛起鋤頭跑到田間。
“哎喲!小郎君也來這鄉野之地啊!”
在田壟間賣力幹活的何羅一瞟到荀晏的身影,便興緻勃勃賤兮兮的喊了起來。
他們這波人被扔到城外開荒去了,日子雖然清苦,但有大族資助與庇護,好歹餓不死人。
可其實這些人也沒啥追求,只要能有塊田能種,能有收成,少些亂七八糟的稅,他們就會默默無聞的將一切苦咽到肚子裏。
只有實在活不下去了,他們才會選擇站起來捨命一搏。
荀晏面無表情的一鋤子鋤進地里,何羅看着這小郎君這些年來幾乎沒啥長進的身高,再想想他已經十五歲了,到了嘴邊的嘲諷都說不出口了。
他轉而用着憐憫的目光看着荀晏。
荀晏一下子猶如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被戳到了痛腳,兇巴巴瞪了回去。
何羅少有的鼓勵道:
“多吃飯多運動,還有希望,不要放棄自己啊。”
荀晏選擇運動一下,他撩起袖子和人幹了一架。
事實證明他可能在種田上沒有多大天賦,幹了兩天以後就是腰酸腿疼肚子疼,反正哪裏都疼,摸魚讀書抓兔子,幹啥都行反正就是種不明白地。
他戴着草帽蹲在角落裏頭,哼哧哼哧挖着陷阱坑,希冀着晚上能抓着幾隻小動物。
兔兔那麼可愛,他就是要吃兔兔!
田外的行人站在泥土地上,饒有興趣的看着這小郎君折騰,不時還指點兩聲該往哪裏挖比較好。
荀晏折騰完以後才看向了那人,見那人雖然衣着樸素,膚色較黑,但五官周正,氣質不凡,且言語之間不似個普通農人。
行人一怔,也見着這小孩雖然身量矮小,但容貌卻極盛,他恍然一笑,摘下了草帽,揚聲道:
“在下棗祗,閣下可是那發明了曲轅犁的荀郎?”
棗……棗什麼?
“棗子?”
荀晏遲疑的問道。
“棗祗,”行人好脾氣的再次重複道,“祗庸孝友的祗。”
荀晏恍然:“原是棗兄,久仰久仰。”
行人反倒是一愣。
“君認得我?”
荀晏突然沉默。
不,他只是習慣性的客套了一波。
好在棗子哥很快就一笑而過,沒有再繼續追究下去。
荀晏也尷尬一笑。
“棗兄如何認得我?”
他也有些奇怪,畢竟家中兄弟個個優秀,相比起來他年幼,又不愛參加那些文會交流學識,自然名聲不顯。
不過也只是相對不顯,旁人只道他頗通農學醫學,不若幾位兄長名聲大。
棗祗溫和笑着,老實的答道:
“祗聽聞荀郎年約十五,貌若好女,身量不高,如今一見,自然便一眼認出了。”
荀晏:……?
是誰!?誰傳出的他身量不高這種話?
流言蜚語!
荀晏感覺自己深深被創到了,他忍氣吞聲問道:
“家中兄長如今大多不在家,君可是要見慈明叔父?”
棗祗有些茫然,不明白眼前小郎君怎麼突然態度變得苦大仇深,配上他這副容貌還顯得有些委屈巴巴。
“祗是來尋荀郎啊!”
他眼神發亮的盯着荀晏,看得戴着草帽的少年忍無可忍壓低了一點草帽,避開他熾熱的不明目光。
棗子哥似乎也察覺了自己的態度過於熱情,可能會嚇壞了人,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
“祗自幼便好農桑,自認頗有所成,那日得見郎君所制的曲轅犁,頓時驚為天人,欲與君好生交流一番。”
他說道。
荀晏眉頭一跳。
不,他只是個只會口嗨的理論大師,下地以後他就只能自然癱倒。
可惜棗子哥意志堅定,也不把荀晏當孩子看,正兒八經天天揪着人討論農學器具。
他是潁川陽翟人,並非大族出身,但也是殷實之家,在陽翟頗負盛名,若是荀晏肯多出去參加一些那種文會,應該也不至於不認識棗祗。
棗子哥對於農桑有着極其高漲的熱情,並且具有豐富的實踐經驗,比某位紙上談兵選手不知道高了多少。
在棗祗的帶動下,荀晏扎紮實實被押着種了半個月地,然後扎紮實實在床上癱了半個月。
看着癱在一旁哼哼唧唧失去形象的荀郎,棗祗終於悟了。
膚色黧黑,面朝黃土的同道中人什麼的……純粹是他的想像而已。
問題不大,不會實操沒關係,會理論能指揮也是好的。
隨後每天哼哧哼哧埋頭苦幹的人換成了何羅和他那群安分老實的黃巾,荀晏每天則被瘋狂壓榨着畫圖紙,搞測繪。
棗子哥覺得他天賦異稟,需要多逼一逼,逼點好東西出來,荀晏只覺得自己真的肚子裏沒貨了,轉頭他就去壓榨清之。
[求求你,放過我吧,]清之沒有任何起伏的說道,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我又不是搞農學出身的,我哪會啊?]
[……好吧。]
荀晏訕訕停止了他的壓榨行為。
不得不說,棗祗其人是有那麼點真傢伙的,不然荀晏也不至於跟着他瞎搞,畢竟種田玩水利什麼的,縱使規模不大,那也是要花大錢的。
起碼他這些年積攢下的家底全砸進去了,這還是有廉價勞動力的情況。
春天,棗祗帶着荀晏種下了一棵幼苗,秋天,荀晏驚訝的發現……
他!
長高了!
長高了那麼多!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