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長社城內,那場大風颳起的那一刻,城內的將領便心下明了。
他久經沙場,火攻的道理他還是懂的,他早已做好了準備,火油,火把,乃至於願意捨生忘死奔赴敵營縱火的銳士,只是還缺少一個契機。
但未料還未等他這邊有所動作,敵營那邊便已亮起了火光,火勢極其兇猛,乘着大風呼嘯而來,瞬間照亮了小半邊黑夜。
火勢之兇猛幾乎不合常理,也不知是何人放火一下子放那麼大,但現下能做出這種行為的,必然是友非敵。
皇甫嵩按耐住心下激動,也沒空思考合理不合理這事,他即刻使城樓上的士卒鳴鼓吶喊。
“援軍已至!眾將士隨我出城討賊!”
他大呼道,隨後傳令官一個又一個向下傳,一時之間守城多日士氣低迷的將士們驟然重整士氣。
援軍來了!
皇甫嵩與朱儁即刻率將士傾巢而出,奔擊賊營。
霎時間長社城內一片嘈雜混亂。
城樓上,鍾繇有些恍惚的走到了荀攸身邊,遙望着對岸的火光以及廝殺聲,驀然長長出了口氣。
這些時日他是沒有友人那般好的心態,宗族皆在長社,有些豪強嗅到了危險的氣息直接舉族暫且搬遷,但這又談何容易,起碼鍾氏大多數人還是停留在長社。
“這把火也不知何人所放,莫非是朝廷派來了一位縱火將軍?”
他笑道。
荀攸也罕見的顯得有些放鬆,城樓上葦桿紮成的火把燒出暖黃色的火光,將他的眉眼暈染得愈發溫和。
“此番出其不意,又有援軍前後夾擊,敵軍必然潰散,此戰之後,潁川無憂矣。”
他不疾不徐說道,和他平日裏說話的語調一模一樣,若不是早就知曉他是個溫吞內斂的性子,鍾繇恐怕要以為他並沒有多高興。
“……嗯?”
荀攸突然輕咦一聲。
下一刻,鍾繇有幸第一次見識到了溫吞內斂的友人是如何變臉的。
長相昳麗到鋒銳的青年一向神色溫和,這一下子冷下臉來竟讓人有些生懼。
“怎麼了?”
鍾繇不由有些心驚。
難道是發生了什麼變故?黃巾逆風翻盤了?城內有人造反了?
“無事,”荀攸面無表情說道,“不過是看見熟人了。”
說罷,他一揮袖,轉身匆匆順着階梯而下。
鍾繇被他衣袖帶起的冷風糊了一臉,有些迷茫的往城樓下看,現在雖然天色暗淡,但遠處的火光卻生生將這一小片地方燃得宛如白晝。
他常年伏案工作,眼神說不上好,但看個大概也還成。
城外的空地上,時不時有潰敗的黃巾胡亂逃竄而過,被駐守在後方的官軍斬首。
在這一盤亂局中,有一騎倒是格外顯眼,蓋因那人格外高大,不似常人,細看才發現他邊上還有個人,只是這人體型就格外瘦小。
熟人?
————
荀攸一路疾行,竟是不慎險些絆倒,腰間繫着的葯囊落在地上,他一怔,沉默了兩秒后才俯身將東西撿起,拍去灰塵。
小叔父看似頑皮,實則自有分寸,如此敢於前來,必然已是做好完全準備。
他這般想着,面上的神色稍稍和緩了一些,但仍是放心不下,匆匆趕到了城門處。
偏門的守將認識這位頗受將軍尊重的先生,如今也急忙迎上。
“荀君,城外有人自稱您的舊識,末將觀其衣着是友非敵。”
荀攸點頭應道,也不願等這傳個信的片刻功夫,牽起邊上一匹馬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直接前去。
守將吃了一屁股灰,揉了揉鼻子,他感覺荀君今日氣勢有些恐怖,明明平日裏文縐縐又溫和的樣子……
城外灰塵漫天,空氣中瀰漫著焦煙味,荀攸眯着眼睛看到了不遠處騎在馬上的熟悉身影。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他,在馬上不安分的舉高了手,似乎是想要打招呼。
下一瞬,荀攸餘光撇到一抹寒光,他臉色陡然大變,驚怒喊道:
“小心!”
地上趴着的“屍體”不知何時從屍體堆中晃晃悠悠站起了身,雙目赤紅,咬着牙關抱着刀。
十步開外站着一個看着不大健壯的文官,三步以內是一個身形纖瘦矮小的士卒,再一旁則是一個形容威猛的將軍。
拉一個人去死,選誰還用想嗎?
他不假思索撲向了某個軟柿子。
“噗——”
劍刃狠絕的貫穿胸腹,鮮血濺起。
荀晏眼瞼微垂,容色冷淡,收劍歸鞘,恍惚間竟讓人覺得這不是一個年幼天真的少年郎,而是一個久經沙場的將軍。
典韋也一時愣在了原地,他本是着急的要護過來,卻沒料到一貫病歪歪的郎君竟自己利落的解決了。
他望着荀晏冷白的側臉,一時失語。
少年人纖長羽睫下的眸子平靜,似乎全然未因剛剛殺了一個人而有所波動,下一秒,他笑彎了眉眼。
彷彿方才的冰冷與漠然從未出現過。
“公達!驚喜嗎?”
荀晏舉起手揮了揮,歡快的朝着許久不見的大侄子喊道,說罷才後知後覺感覺自己這話說得好像不大妥當。
驚喜?
荀攸面無表情,身邊一片低氣壓。
喜是沒有,驚倒是挺多的。
荀晏走近后才發現荀攸面色不佳,並且敏銳的感受到了他現在心情不好,大概是剛剛一幕嚇到了大侄子。
大侄子對他最好啦!怎麼會對他生氣呢!
荀晏直覺的開始化身小甜包,跑過去噓寒問暖。
荀攸見他身上並未受傷,邊上還知道帶着人護衛,又被糖衣炮彈轟炸了一通,終究是神色稍緩,並騎進城。
“公達平白無故跑來長社,晏可是擔心了許久,睡都睡不着呢!”
見人哄得差不多了,荀晏便開始放飛起來,逼逼叨叨的抱怨起來。
“是攸不好,叫小叔父擔心了。”
荀攸面色如常,熟練的開始哄孩子。
荀晏見他毫無悔過之心,鼓着臉頰加重了語氣,說道:
“擔心得我飯都吃不下,哼。”
荀攸失笑,也不知從哪掏出來一個布包。
“小叔父食米糕否?”
“……吃。”
荀晏猶豫了一秒,可恥的妥協在了米糕的誘惑下。
許久沒有吃到糕點的點心控捧着塊米糕,小口小口的啃着,一時半會也沒有空閑再去教育大侄子了。
營帳內鍾繇見荀攸終於歸來,且神色和緩,知曉無有大事,再一看這邊上還帶着個士卒打扮的少年。
他遲疑了片刻,說是少年其實細看更像孩童,眉眼身量都未長開,而且叼着塊米糕顯得愈發孩子氣,分明就是個還要纏着長輩吃點心的小孩。
鍾繇默默看了眼荀攸那極出色的五官眉眼,再看看這孩子已有五六分相像的眉眼,他恍然大悟,感覺自己已經知道了一切。
“公達,你竟……”
鍾繇欲言又止。
荀攸有些疑惑,他剛準備介紹荀晏給友人。
“何事?”
“你竟孩子都這麼大了,怎也不告知繇一聲。”
鍾繇說完后只感覺胸間舒暢,甚至開始計算起來。
荀攸現今二十七歲,這孩子看着大約十歲,也可能更小,那麼公達十六七歲就……
嘖。
荀攸:……
元常莫不是前些日子壓力太大,這會神智有些不清醒吧?
荀晏乍一聽還沒反應過來,緩了兩秒才幽幽看向了鍾繇,狠狠咬下了嘴裏的半塊米糕。
荀攸無奈搖頭。
“元常說笑了,此乃攸從父,名晏。”
帳內沉默了片刻,鍾繇笑着拱手問好,彷彿先前一番尷尬從未發生過一般。
“久聞荀氏有子名晏,自幼聰慧,善醫術,治農學,如今方得一見。”
他笑吟吟的開始吹彩虹屁。
荀晏眨了眨眼睛,謙虛了兩句開始熟練的商業互吹。
吹嘛,這事他懂!
鍾繇被這小孩的彩虹屁吹得一時有些發懵,還以為自己真就是什麼百年不遇的奇才,轉頭看到一臉無奈,表情生動了許多的荀攸,不由失笑。
公達這輩分還真是……
文若還好,相差歲數倒也不算太大,結果現在還有個年紀更小的小叔父。
“小叔父為何孤身前來,如此危險,可有告知族中長輩?”
荀攸先行發問,語氣中隱隱帶着些問罪的意思。
荀晏心虛了一瞬,轉念一想自己來得光明正大,頂多就是……就是沒有告訴阿兄。
“我不是孤身一人,”荀晏指了指守在門口的典韋,“大人有尋人護送,況且公達不也一言不發往這般危險的地方跑。”
荀攸嘆氣。
這哪能一樣,小叔父不過十二歲,叔慈公怎敢讓他就這樣出來。
他當時在城樓上望見那個熟悉身影,是真的被嚇懵了一瞬,怕是黃巾近在咫尺都不會讓他如此失態。
但小叔父可以輕易辦到。
荀晏腦子裏還在想着怎麼教育大侄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個關鍵的問題,這回他不會再被區區一塊米糕打斷了!
[到底是什麼給你的錯覺讓你覺得你可以教育他?]
清之的語氣略帶嫌棄。
[叔父教育侄子有什麼問題嗎?]荀晏委屈巴巴的說道,[來日若是亂世將至,我還得靠着公達混日子呢,當然得看着他不要莫名其妙交代在了奇怪的地方。]
他嘴硬的說道。
清之:……
[放心,我覺得就是你先交代了,他也不會輕易狗帶。]
荀晏正欲再說些什麼,驀然眼前一黑。
一隻手探到了他的額前,眼前是大侄子放大了的俊顏。
敲!瘦了!大侄子必然受苦了!
他下意識開始心疼大侄子的盛世美顏。
荀攸則是面色沉了下來。
方才在外頭見小叔父眼眶泛紅,還以為是被煙熏的,可這進來后才看清他顴骨處也微微泛着紅暈,注意力也不怎麼集中,這一探額頭才發覺熱度異常。
荀晏咽了口口水,小動物般的直覺讓他敏銳的感知到了危險,他下意識的討好般的軟乎乎笑了笑。
荀攸深吸一口氣,反覆提醒自己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不要生氣。
還笑!都燒成這樣了還笑!
“小叔父病了?”
他語氣溫柔。
“沒病!”
荀晏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答道。
“哦。”
荀攸平淡的應了聲。
下一刻,鍾繇看見自己一向文文弱弱的友人以一種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氣勢捋起袖子一把將他那小叔父拎了起來。
帳內充滿了不妙的氣氛,鍾繇只感覺自己像個不該待在這裏的多餘人物,他冷靜的站了起來,沒有選擇刺激自家情緒不大好的友人。
“繇去尋醫工來。”
他低聲說道。
荀晏這幾日梅開二度,又一次被人拎了起來,心下悲憤難言,但看着荀攸極其少見的陰沉面色,他終於後知後覺發現了一個事實。
先前他為什麼會覺得自己可以教訓大侄子?
明明是他自己送上門來被教訓啊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