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 164 章
不信?
陡然聽得此言,荀晏一怔,眼前年已不惑的侄兒站在那兒,一如以往端莊持重,卻少了一分溫柔,多了一分漸沉的威容。
他下意識想要轉移話題,又強迫自己回過了頭。
“沒有不信,”他說道,“晏只是……”
他的聲音逐漸低弱了下來,剩下的話語卻已無法出口。
太多年了,他甚至有一種近鄉情怯的心理,過往的經歷會造就一個人,他不知道如今的荀攸,與當年與他分別時的想法是否一致。
所以他下意識的在逃避着什麼。
荀攸將他的反應收入眼中,眼底不由浮起一絲無奈,他對坐於荀晏身前,說道:
“清恆以為攸有稱王於漢中之心。”
外頭的鳥叫聲清脆的傳入院中,荀晏再次問出了多年以前,曾在路途中問出的一個問道。
“公達可有自立之意?”
“攸之意,一如曾經。”
荀攸答道。
“是我想岔了。”
荀晏坦然道。
荀攸淺淡一笑,將杯盞中的水灑到一旁的樹根邊上,荀晏看着終於有了點心虛。
“初聞叔父掌兵時,攸心中難以自安,”荀攸溫和的說道,“小叔父雖自少年時接觸兵事,卻難免過於心慈,慈不掌兵,故而攸時常擔憂於此。”
荀晏低下了頭,彷彿自己才是個挨訓的晚輩,他訥訥道:“是我不好,叫公達擔心了。”
荀攸深深看着眼前的年輕人,漸漸收斂起了方才溫和的笑意。
“叔父於曹公帳下為將、為謀,皆無可指摘,有匡扶之才,”他緩緩說道,語氣依舊是平淡而不帶多少情緒,“然自往青徐以來,叔父屢犯大忌。”
荀晏默然。
他確實得承認這點,在曹操麾下做事時,曹操會抉擇出適合的戰略方向,但當自己主持一軍事務、一州大事時才方覺一切並非那麼簡單。
“諸葛氏為徐州名門,叔父用諸葛氏治徐州,並無不可,然凡事皆言制衡,叔父一昧重用諸葛氏,打壓其餘豪族,一家獨大並非好事。”
荀攸言語溫和了些,“小叔父既如此重用此人,必然是信重諸葛瑾為人,只是凡事仍需謹慎。”
“三互法……”
荀晏開口又止,抿了抿唇不知如何說起。
他不可能開口說他早有聽聞這人人品很好,而根據他那半桶水的後世印象來判斷一個人本就是一件非常不靠譜的事,所幸諸葛兄弟確實都是好人,不然他老早就在徐州翻車了。
而他為了下任刺史能夠平穩交接權能,仍將諸葛瑾放在了徐州,這件事本身對於諸葛瑾而言並不算好。
由於三互法的存在,他在徐州最多也只能做一個別駕罷了,反而是扼制了英才。
“此事是我未能思慮周全,當致信於許都再議徐州,”他低聲道,“晏常犯錯而不自知,公達但說無妨。”
荀攸看着低着頭,顯得垂頭喪氣的小叔父,心下略有不忍。
若是可以,他希望荀清恆能夠在家人的庇護下安穩一生,但既然已經選擇步入這片漩渦,就必須學會生存。
“二則,叔父青州一仗贏得漂亮,卻未阻其退兵,更不屠其兵士……”荀攸轉而卻道,“此事叔父雖心軟,卻亦是良策,平原之民受叔父恩惠,必將感恩戴德,又因左將軍之事與袁氏有隙,如此之下,袁氏雖據半壁青州,而因民意難以用之……”
他直直看向了眼前之人,目光似是能夠看到人的心底。
“叔父籌劃至此,臨了卻不殺劉玄德,是為大錯。”
出奇的,荀晏沒有太多驚訝,正如荀文若一眼便猜到
了什麼,荀公達雖遠在益州,但憑藉著多年對他的了解,以及那隻言片語的消息,卻也猜中了當時他的想法。
“放之卻不提前與曹公籌劃,此為第二錯。”
荀攸言辭平靜,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壓力。
荀晏垂眸,才發覺不知何時背上竟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他當時決策太急,許多事都沒有籌劃好,他甚至覺得曹操早已知曉,只是不說罷了,但不告而行總歸是要留下一些隔閡。
“文若在許都,必會相助,小叔父不必太過放在心上,”荀攸繼續說著,“只是清恆仍不知所犯何錯。”
荀晏眨了眨眼,見荀攸伸手來,他瑟縮了一下,才小心的伸出指尖碰了碰荀攸的手。
摸到一片冰涼,荀公達心中嘆息,竟也習慣了天天為著自己叔父操心。
“清恆不知自惜,是為大忌。”
門口醫者送了湯藥來,荀晏在大侄子的凝視下一口一口的乖乖喝完了葯,忍過一片反胃也不敢有什麼多的動作。
“我欲,”他猶豫了一下,仍是說道,“我欲三日後前往成都。”
“太急,”荀攸拒絕了他,“若小叔父不棄,半月後,攸一同往成都。”
半月……荀晏心中思忖着能不能趕上劉表發兵,抬眼看到大侄子不容拒絕的眼神,頓時什麼想法也沒了。
“想來……”他突然有了些微的笑意,“公達早有謀划。”
荀攸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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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青槐嫩葉搗汁和面,熟後放入涼水中浸泡,麵食色澤若翡翠,正是夏日的消暑佳食。
荀晏感覺似是有許久未曾這般悠閑了,他甚至感覺南方這鬼天氣竟然還湊合。
“叔父昨日說,今日帶我讀書。”
身邊的小蘿蔔頭嗦了一口面,獃獃的說道。
荀晏撫摸了一下侄子的腦袋,沒有任何負擔的說道:“今日教紹兒飯食如何而來。”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紹兒光是采槐葉就很累了,誰知種地人有多辛苦。”
他拋棄了一些節操,一邊複製着後人詩句,一邊暴露着哄騙只有七歲的侄子幹活的本質。
荀紹信以為然,小心翼翼又莊重的又嗦了一根面。
荀晏撐着下巴,眉眼彎彎,他想着自己日後退休在家大概就是這般景象吧。
他不敢多吃,也不放什麼蘸料,只就着槐葉清香用了小半碗,這樣下去竟還是覺得胃裏一頓一頓的悶痛。
好在還在忍耐範圍中,自己作的苦只能自己受,只希望養上一陣子能好上一些。
……叫他別天天受師弟白眼了。
以前在許都也不過是被老師和華佗罵罵,現在師弟也學會白他了,三兄更是每次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着他。
他嘆了口氣又去揉把侄子的腦殼。
小蘿蔔頭是他三兄的兒子,被帶來益州的時候只有兩三歲,還不怎麼記事,這會吃完了飯抬頭看看,抿着唇輕輕笑了笑,笑得像只小甜糕。
看得出來三兄應當很寵愛這孩子。
小甜糕說:“可是阿緝說過,下回見面要檢查我課業的。”
荀晏笑意淡了些。
荀緝是荀攸的長子,如今堪堪將要弱冠,與荀攸次子荀適皆在成都。
自那日以後,大侄子就少有來見他,先前是因病急,其後為了起碼錶面上的避嫌,還是減少私下見面為好。
大概是怕他一人無聊,荀衍就把荀紹扔了過來。
為了三兄這片信任,他想着他怎麼也不能讓小侄子在他這兒不學無術,回頭被考察課業時慘敗而歸,所以他只得硬着頭皮拿出荒廢多年的經學。
所以當張魯
來時,看到了兩個抓耳撓腮的人。
“張公今日如何來此?”
荀晏如釋重負,打發了小孩先回屋自習去。
張魯搖着頭,盯着院中那年輕人的眉心看了半天,有些神神叨叨的模樣。
……按照荀晏的認識,這些宗教人士是真的帶點邪乎,也是真的信仰虔誠。
上一個左慈說他命該早夭,雖是不好聽,但若是沒有一些怪力亂神的事,他本該五歲時就因病去世。
他現在就怕張魯也來一句他命該早夭。
好在張魯只是盯着他看了一會,並沒有來一句鐵嘴直斷。
這位曾經的漢中太守面相頗為寡淡,似是少有事被放在心上,連這會自己幾近淪為階下囚的狀況也未讓他如何,仍然我行我素。
“烏角先生昨日離去,雲遊四方,臨行前請君自重,下回未必有靈藥救命,”他乾巴巴的轉述着,“他說君與我等道不同,不可為謀。”
荀晏眨了眨眼睛,假裝沒有聽到後面半句,只是道謝。
張魯似是沒有離去的意思,在身旁數位侍衛的視線下仿若無人的轉悠了兩圈,最後看向了那位自許都而來的御史中丞。
“東方之星愈盛,帝星依舊微弱,”他突然顯得有些沮喪,“太平難致,吾道將延續。”
荀晏過濾了他的話,問道:“張公以為曹公勢將盛?”
張魯這會顯得很正常。
“天下大勢,瞬息轉變,如何能說得清?正如袁公十萬重兵臨官渡,誰人能知他會敗。”
“……公似是善觀天象,以此可知乎?”
荀晏嘗試順着宗教人士的思維問道,得到了張魯隱晦的,像是看傻子般的眼神。
……他難不成是被資深宗教頭子鄙視迷信了?
“我降與曹公無關,”張魯坦然說道,“所降不過荀公耳,至於荀公如何想的,我不得而知。”
荀晏看着他,心下猜測着大侄子究竟與他達成了什麼協議,他倏而笑了起來。
“公達今日將整治漢中?”
半月之期將至,荀攸既然答應與他一同前往成都,就必然會在此之前處理完漢中的事,例如不願降,正在逃匿的張魯之弟張衛,以及各種陰奉陽違的大族、祭酒。
那也說明了為何今日張魯會少有的來他這兒。
“吾弟不善兵事,非荀公敵手,”張魯神色平淡,似乎將有危險的並非他的弟弟一般,“只是終究是吾弟,恐其身死,故求見御史。”
他沒有什麼外伐之心,他的功曹閻圃建議他割據漢中,以蓄資本,只可惜時運不濟,竟是為人所擒。
荀晏陪這位宗教頭子喝了一盞茶。
即使這位宗教頭子一直一副溫順的模樣,又信奉不興兵戈,治國太平,但他也不敢真把他當成什麼溫順的人。
張魯奪漢中,其下掩藏的儘是鮮血與白骨,漢中的美好表象下也並非全然美好,漢中平原向外買賣糧食的價格確實稱得上一聲米賊。
黃昏之際,有侍者來報明日可啟程成都。
沉寂許久,荀攸動手輒斬藏匿逃犯之家十餘家,繳獲米糧十萬餘斛,遣送了張衛到張魯跟前。
張魯矜持的頷首,揪着弟弟飄飄然的欲離去。
臨了還送了荀晏一件禮物。
“我與巴中賨人交好,得此異獸,觀之勇猛無比,可生食鋼鐵。”
荀晏舉起那勇猛無比的異獸,瞳孔地震。
……這是他可以擁有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