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每個人的9月初3
包有中急匆匆奔離長寧書市,回到地方已是華燈初上。
他素來樸素艱苦,不用車馬,要從南城回北城純靠腳走,自是好一通跑。
包大人行了大半個時辰有餘,倒是面不紅氣不喘。
他到的地方,是一幢漆紅的六層小樓,客棧不像客棧,酒家不似酒家。外表上是年久失修,走進去一看,不但年久失修,連茅房都堵了。
這裏是他的衙門。
裏面個個都是人才,說話還好聽。
包有中火急火燎,等不得傳話,自己噔噔噔地先上了樓,一邊跑一邊嚷嚷。
“大先生!大先生!!”
他嘴裏叫得響亮,在這樓里卻不嫌吵。整棟樓里人來人往,七嘴八舌,沒片刻安靜。包大人在裏面算得尤為文靜的了。
一路跟同僚擦肩而過,上到第六層盡頭,終於見到了他老人家。
跟其下五層的擁擠不同,這裏僅有一張小方桌,和一個人。
一個鬚髮花白,衣衫污膩的老頭子。
老頭左手磕着花生米,右手端着小酒杯,很是浪而漫之。
在大人面前,包有中不敢莽撞,止步斂衽,恭敬說了一句。
“稟告。”
包大人文縐縐地說完第一句,第二句不太編的下去,直言道。
“有事。”
老頭咂吧咂吧嘴,似乎嫌酒味淡了,又磕了兩顆花生米,漫不經意道。
“說事。”
“呃,有人才。”
“誰?”
“漆黑之子,時倦。”
老頭想了想:“滾。”
“真是人才!”
“滾之前再打壺酒。”
見大先生不信,包大人立刻湊前幾步,小聲將今日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往日裏總聽說時家長子軟弱無能,現在才知是謠傳。而且還沒多少人知道呢。正巧我們衙門破案率跌破新低,要是搶在前頭,先拿下了這天生奇才的少年,嘿嘿嘿。”
老頭打了個嗝兒,渾濁的眼睛望着激動的下屬,問道。
“有了這少年,咱就做凰主了?”
“您也太敢想了吧?”
“那能有多大意思,沒勁。自己玩去。”
說罷兩眼一閉,就在案上呼呼睡了起來。
“大先生,大先生,這,您要這麼說,我就當您答應了。我、我這就問命宮要人去。您答應了昂!”
說罷急匆匆又跑了出門。
走得時候太急,撞了一下門柱。
門口的牌匾便掉了下來。
把那蒙塵多時,看不清楚的三個字,給摔了個亮堂。
“媽耶,又掉了,這個月第四回了,這才初三啊……”
無奈,包大人只好暫停公務,回去找木工了。
這裏叫做涯命樓。
整個羽州,最不莊嚴的公門。
**********
同是九月初三。
天命畿,太學府。
太學府的凌學政很頭疼。
立刻就是一年一度的大考。按照慣例,他該要推薦一位前途無量的學子送予命宮,算作是太學推薦的人才。
如果大考的成績出彩,那就是平步青雲,連同太學也沾光。
但反過來的話……
在許多不明內情的百姓眼裏,太學是供以勛貴人家的子弟上學的學堂。不過太學府遠不止如此。
這裏最盛產的,是兩種人,一是新一代的朝堂新貴;二,則是強大的簡脈玄者。
簡脈的修鍊方式與文臣道息息相關,最與學堂和仕途掛鈎。
而這兩條通途,都跟太學離不開干係。
太學府里出來的學生,多從童蒙時期開始,便立志在凰主麾下為臣。而學堂之中,當然是以教授文道為主。
是故羽州官方的簡玄,十有六七是同學,那便是從太學府里締下的緣分。
但近年來,簡脈勢微啊。
諸國紛亂,武道大昌,簡脈奉行的文道逐漸衰微是不可避免之事。
勛貴子弟紛紛另投別門,不願再入簡脈。鐵了心要入簡脈的,不是本就世代簡玄的世家,就是機緣巧合成為了簡玄的新玄者。
但這些學生們,也各有各的問題。
拿後者來說,因成為簡玄而入太學的學生,多數對讀書毫無興趣。僅僅想藉助太學的名氣和經驗,幫助他們在玄者的路途上走遠。這些人是斷斷不敢推給命宮的。
前者的話……凌學政看向底下的學生。
今天的課是作詩,題目是‘少年志’。
給了一炷香時間,作品統統像是抹了芥末——看過去直接辣眼睛。
諸位少年子弟果然是國之棟樑,無不志存高遠,或想去勾欄里欣賞高雅藝術,或想在花魁間領略無限險峰。要不就是寫實派,連將來的月薪希望都寫出來了,活像是招聘面試。
有一位學生,堪稱典範。
直接空了一張紙。
因為這學生,時涯,他不會寫。
這也招來了身邊同學們的譏笑。
“這是作詩,你來幹什麼?”
“空白一片,你以後想做白板?”
“快別搖頭晃腦了,你腦袋裏的漿糊和水快合成一處了。”
——你們還有臉笑他?!
看見學生們這樣,凌學政痛苦地捂住了臉。
今年的推薦人選,難道要輪空么?
想到繼續縮減的經費和博士們的眼神,他就一陣陣胃痛。
他倒是不擔心時家的小公子。反而比較擔心嘲笑他的幾個。
這位小公子也不是第一次讓人嘲笑了,一般都會直接把笑他的人按在地上摩擦。
只是今天脾氣倒好,居然沒有這麼做。
時涯本來是想動手的。
但他想起了爹的話。-他以後,要成為一個偉大的簡玄。簡玄都是喜歡動口,不喜歡動手的。所以他盡量不動手。
可惜小時涯不知道世上有一種事,叫做我敬你一尺,你拆家扒房還衝我祖宗牌位吐痰。
生員們的嘲笑聲更加大了,也說得更加刻薄。
勛貴人家之間也是有競爭的,這種競爭反應到孩子們身上,會變得更加殘酷。
凌學政擔心事情鬧大,忙喝止了其他同學,寬慰道。
“有窮,你今天很好,不卑不亢……主要是沒有動手。”
時涯冷哼一聲。
“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有同學笑道:“你寫又寫不出來,拿什麼見識?”
笑聲又再大了幾分。
時涯不屑地揚起腦袋,吟道。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教室內倏然安靜了下來。
剛才那寫出‘初一十五逛青街,花魁沖我笑咯咯’的同學更是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時涯揮袖道。
“我是堂堂男兒漢,不跟你們這些娘兒們做計較。”
說罷便昂首闊步,走出了教室。
凌學政呆了半晌,終於第一個從眾人的驚訝之中恢復過來,跑了上去,想要截住時涯。
走到教室外,卻聽時涯鬆一口氣,喃喃道。
“幸好有大哥這首詩,不然還真的鎮不住他們。”
——大哥?
——時家長子,時有常?
凌學政心頭,忽然轉過了一個很有前途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