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回 仇子存心困石牢 忍見故人聽噩耗
“六指修羅不知昏迷了多久,隱隱聽見有人在耳邊嗚嗚地哭泣。他忍着疼痛睜眼一望,原來是丘鳳娘衣裳不整,正在哭他。忍痛伸手一摸腦後,血肉模糊,原來是摔下來的時候為保護丘鳳娘不要受傷,他寧可自己的身子撞在地上,懷裏緊緊抱着丘鳳娘,丘鳳娘趴在他身上,平安無事,他卻摔傷了後腦和肋骨,以至於一時之間動彈不得。至於如此關鍵時刻,他為何會寧願自己受傷也要保住丘鳳娘,也許一方面是男人天性便會憐香惜玉,還有另外一方面,那就是六指修羅不能讓她受傷,她一受傷,自己的計劃就全部完了,再想接近仇人丘大梁,就沒有更好的機會了。
“他躺在地上又喘息了一陣,掙扎着起身,對丘鳳娘說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扶我站起來,此地我熟,我帶你出去。’此時他們是在山洞湧出的地下河的下游,山洞裏地下河的水越來越高,離六指修羅躺着的河岸只一兩丈,有的浪頭由上流泄來,多在此處湧起,忽前忽後,澎湃激動,出水最猛時,也只和河岸差不多高下,隨着天色漸亮,山洞裏出來的涌水會越來越多,不用多久,洶湧的水勢就會淹沒他們所在的河岸。更糟糕的是,紅眼狻猊又在山中嚎叫,聲音也越來越近。如今歸路已斷,也難照原路走回去,何況六指修羅受了重傷,已無法攀援。盤算了一陣,除非翻崖過去,照此大水,谷中決無人跡,餓也餓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早打脫困主意,便在丘鳳娘幫助下勉強站了起來。這一動,才知身上傷處遠不止腦後和肋骨,左臂也被崖石劃了一個四五寸長的傷口,劇痛難忍。方才與地下洪流搏鬥,用力太過,渾然不覺,此時已全麻木,腫起老高,躺在地上還不怎麼覺得,這一動止,才知痛楚非常。此時休說援崖上樹,攀援到頂,連行動都是艱難,莫說還帶着一個丘鳳娘了。
“六指修羅到此方覺心中一寒,想不到一時的衝動大意,帶來的結果竟是置自己於死地。轉念一想,人當患難危急之中,只要還有毅力智慧,不畏艱危,多麼兇險的處境,也終能戰勝。有此三寸氣在,便非無望。譬如方才被裹進地下洪水,又可如何?平日自命英雄,死且不畏,何況此時也不過受點浮傷!先前該死不死,此時已有生機,如何反倒氣餒起來!想到這裏,精神一振,把氣沉穩,一面由丘鳳娘扶着,觀看當地形勢,見眼前河岸甚是平坦,爛漫野花樹上下都是。先借丘鳳娘的寶劍斫下粗壯的樹枝,削成兩根手杖,然後順着水流,往下遊走去。走不久遇上一堵石崖,崖壁間天然長有裂縫,深淺不一,只要側身便可通行。轉過石崖一看,後面兩條大縫更是寬深,不但與外相通,山石錯落,易於攀援,靠左還有一條天然斜坡,可以攀登崖頂。那縫深約數十丈,連對面裂口外的景物均可看見。只是形勢險峻,高低不平,不大好走。這一喜真非小可。忙一定神,忍着疼痛,帶丘鳳娘便走了進去。因那石崖高峻,兩人在石縫中走了好久,幾經盤旋,才走完裂縫。又經一條石道盤旋而上,終於到達崖頂。
“六指修羅儘管是受傷在身,到底是來過此地,心想這樣大的洪水,谷外必已一片汪洋,山中如此動靜,那些山民不會前來尋找自己,丘大梁卻未必不會來找自己的女兒,他們只要來,見到這麼大的洪水衝出山外,必定會引起注意,想到這裏,他不由鬆了口氣。到了崖頂,四下遙望,並不見有半個人影,只是洪流怒喧,依舊聲如雷轟,震得山鳴谷應。
正在臨風四顧,忽然覺着山風吹體,遍體冰涼,低頭一看,才想起外面的衣褲鞋襪已被洪水衝去,只剩破碎不全的內衫穿在身上,丘鳳娘比他還狼狽,幾乎衣不蔽體,給他一看,登時羞紅滿臉,轉身蹲在地上,不敢看他。六指修羅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說道:‘大小姐,你如今知道厲害了嗎?’丘鳳娘狼狽至此,還是犟嘴,氣沖沖地說:‘有什麼厲害,我只是一時思慮欠妥罷了。’六指修羅哈哈笑道:‘等你計劃周全,只怕不用你去找那對紅眼狻猊了。’丘鳳娘惱怒道:‘為什麼?’六指修羅笑道:‘它們都已老死,你上哪裏去找它們?’丘鳳娘給他氣得直喘粗氣,又不好說什麼。原來她高傲是高傲,也知到此絕境,沒有六指修羅自己一個人是萬萬走不出這綿延無盡的山谷,何況自己的性命都是人家救的,也就因此消了氣,心平氣和地說:‘唔,你說的也對,我這樣的千金大小姐,論叢林裏的經驗是的確遠不如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該這樣對你說話的,對不起。’這是她從小長大,第一次根人家說‘對不起’這三個字。
“六指修羅也收起了戲謔之意,說道:‘患難相幫,是古人留下的教訓,我救你只是因為你是一個人,不是什麼千金大小姐,你不必因此掛在心上。不過別看你追捕猛獸不一定在行,給我包紮的傷口,卻是有點本領。’丘鳳娘見六指修羅這樣稱讚自己,不由立即心花怒放,說道:‘真的嗎?哈哈,我這門小手藝,是我七八歲的時候,一個遠房的叔公從外地來看我,特意教給我的。他說:‘你這瘋丫頭從小就喜歡到處亂闖,識別草藥和包紮傷口這樣的小技能是應該有的,你想學嗎?’我說:‘想,就是爹爹不肯。他不喜歡我學這些玩意兒。’叔公說道:‘我要教你,你爹也不敢亂嚼舌頭,你想學武藝,我也可以教你,你爹爹保管不敢幹涉。’果然他教了我那麼多的小技能,爹爹果然一句話也不敢反對。
“六指修羅聽到這裏,不禁暗暗吃了一驚,他埋伏算計許久,不知丘大梁家裏有這樣厲害的一個親戚。因為他從丘鳳娘的舉動,看出她的武藝是經過了高手的指點和傳授的,他在路上的時候還在想:丘家堡壘里那些爪牙看去很兇狠,也會拿槍弄棒,但據他這麼久居高臨下的觀察,真正懂得高深武功的人恐怕只有十之一二,其他的都是酒囊飯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的,到底是誰教她的武功?想不到丘家竟藏有這麼厲害的一個人,好在自己沒有貿然行動。他鎮定了一下心神,問道:‘原來如此。不知你叔公住在什麼地方?’
“丘鳳娘可不知六指修羅在想什麼,不假思索就說道:‘叔公喜歡雲遊各地,三四年四五年也不來我家一趟。反正他是閑散之士,不喜歡塵世的紛擾,通常是走到哪裏算哪裏。如他這樣隱居的異人奇士決無世俗之見,但他不喜歡我爹,所以很少來到我家,不過他很疼我和我娘,只要來了就傳我劍法武功,小時候我是在他的懷抱里長大的,後來娘死了,他就很少上門了,我想見也見不到他一面。’六指修羅聽到這裏不由暗暗鬆了口氣,只要丘鳳娘的叔公不在堡里,那麼將來他混了進去,就不用害怕要面對這樣一個強敵了。當下說道:‘趁着天氣還早,我們儘快出山去吧,你爹那麼疼你,你一夜不歸,他一定急壞了。’丘鳳娘望着他許久,忽然撲哧一笑,說道:‘看不出來你長得這樣丑,心思還是很細的。我倒不打緊,你身上的傷礙事嗎?’六指修羅從父母死後,就再沒聽見過別人向他噓寒問暖,聽了丘鳳娘的話,幾乎流出眼淚。他扭轉身去,說道:‘我看見那邊有一片芭蕉林,你身上衣裳都爛了,我去給你摘幾片芭蕉葉來遮擋一下。’也不管丘鳳娘臉紅耳赤,急急忙忙地走了。
“兩人在崖頂休息了一陣,又吃飽了野果,繼續趕路。他們本意是沿着崖頂向下繞往左近的山原,尋訪是否有人在彼居住,如果有人那就絕處逢生了,也少花費一點逃生的氣力。誰知下了崖頂進入叢林,立即便迷失了方向,以至於越繞越遠,形勢也越險峻,往上攀援,已不可能,再看前面,迷迷茫茫,樹林茂密,蔽日遮天,難以看到盡頭。山崖所在之處都是壁立千丈,寸草不生,絕壑之內,雲遮霧繞,更是無路可通;再繞迴路,更不知要走多遠才到。正愁急之間,兩人體力皆已耗盡,六指修羅又傷痛難忍,行進更難。正在此時,忽聽水聲潺潺,直入耳中,急忙走過去一看,眼前是一處深溝,雲霧蒸騰,深不見底,順小路走到盡頭,發現一處危崖之下有個石洞,水聲便從洞中傳出,及至仔細看了一陣,才看出那是一座前後相通的山洞。外面雖是一片水光,相隔頗遠,並無波浪騰起,彷彿一片湖盪,對岸好似還有人家田野,兩人站在洞口,不由歡呼雀躍。好在雖是辛苦,卻終究還是走出了絕境。兩人攜手出洞一看,洞外平坦,由洞口兩旁各有一條丈許山崖,直通不遠處的石崖底下,石崖邊上,是一條坡道,直達水邊,這裏離丘家堡至多還有二三十里山路就到了。
“絕處逢生,真是邀天之倖,兩人竟在大路之上,相擁而泣,雖只一天一夜,就恍如隔世一般。正當兩人忘乎所以,一條鐵鏈,倏地從後面套上了六指修羅的脖頸,將他拖倒在地,一大群人圍了上來,將他死死按住。其中一個人笑道:‘老小子,我們正要找你呢,你拐帶我們小姐,還敢在此出現,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六指修羅尚未分辨,只聽啪啪兩聲,說話的那人臉上吃了兩個耳光,丘鳳娘大聲喝:‘混賬不長眼的東西,誰說他拐帶我了?不是他我都差點回不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們竟敢捆他拿他,是不是不要命了?還不快把他放開!’
“下令的那人捂着火辣辣的臉頰,趕忙陪笑說道:‘大小姐,我們是奉了堡主的命令來的,堡主說只要見到他,立即抓起來,我們不敢違抗堡主的命令,請大小姐不要和我們為難。’丘鳳娘氣急說道:‘好,我去見我爹,你們敢少了他身上一根毫毛,我教你們死得慘不堪言!’一大群人,就簇擁着六指修羅和丘鳳娘向丘家堡走去。這樣一來,正中六指修羅的下懷,幾個月的潛伏監視,他終於有了堂而皇之進入丘家堡的機會了。想到這裏,他身上傷口雖痛,心中卻忍不住想笑起來。
“進到了堡壘當中,六指修羅四周環視,原來前面是一大片房舍,房舍前是一座牌坊,坊后一條溪流,上架一橋,長約六七丈,花樹羅列,樹木頗多,兩旁陳列着好幾座刀槍架子。轉過幾個彎去,來到一座假山前,一個家丁按動一塊石頭,現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原來假山底下,是一座石牢,石牢深藏假山腹下,外設鐵柵,以供啟閉,有昏黃的燈光由里透出。入內一看,那石牢有四五丈高下,天然生就。牢內地勢凹下,比牢外地面低約兩丈。四面壁立,無可攀附。只柵旁入口掛着一條鐵鏈,似供囚人上下出入。鐵柵有六七根,粗如人臂,寶刀寶劍也難傷損。牢頂懸着一盞長明燈,自頂下垂,離地約有三丈。雖有三股燈草結成的大燈頭,但那牢洞又高又大,照得裏面光影昏黃,景色陰森,霉濕之氣撲鼻難聞。牢中只有兩個囚人,一個倒吊在鐵梁之上,是個短小精悍的壯漢,另一大漢卻是苦極。身子平卧在一粗木墩上,手腳大張,頭和四肢均被鐵環套緊,釘在木墩之上,不能轉動,不住地發出咒罵呻吟之聲,神情十分難受。
“幾名家丁把六指修羅往地上一推,就走出鐵柵門去。六指修羅四面看了一陣,隨轉問道:‘不知兩位因何到此?’倒吊的那人低聲答道:“我非惡人,無心至此,因給姓丘的老賊看上我好容易挖來的一株千年何首烏,不願賤價賣他,他便將我哄騙進來,奪了我的千年何首烏,又將我囚禁起來,再不放我走。可憐我家中還有八十老母,等我回去侍奉······你呢,你怎會被他抓來?’六指修羅道:‘一言難盡,我也是做了好人,反給老賊誣為匪盜,抓進來的。’壯漢聞言,微一遲疑,正要說話,忽聽鐵鏈之聲傳來,跟着便聽鐵門推動隆隆之聲,走進來兩人。一個是僕人打扮,雙手托着一個大木盤,盤中放着一盤切好的牛肉和一大壺酒,另外一人手提一個竹籃。身後還跟着一個手持長鞭,腰佩鋼刀的家丁。
“兩個僕人先去六指修羅身前,把托盤和竹籃放下,家丁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入我家苦牢還有肉吃,你這老小子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大小姐教我們拿好的給你吃,好酒給你喝,好好養着你呢。’平綁着的那個大漢想是餓極,身又受傷,萬分激怒,想要奮身而起,掙得身上鐵鏈嘩啦啦作響,無奈頭頸手腳均被鐵環套住,抬不起來,身子不能轉動分毫。大漢急得破口大罵:‘你們這些驢入的,要殺開刀,就這麼磨折老子,算什麼本事?’那家丁手裏的皮鞭虛揮幾下,噼啪作響,卻笑嘻嘻說道:‘我當你真是一個鐵漢呢,才餓了你四天,你就成了這個樣,傳出去也不怕丟人么?你忙什麼,你看剛進來這位多沉得住氣。你凈罵人,有什用處,無非多受一點活罪,也飽不了肚皮。堡主好心好意買你的山地,誰知你卻不知好歹,抵死不賣,堡主他老人家能受你的氣?你那個合夥的朋友雖比你年紀小,卻比你懂事得多,你們既是好朋友,你為何不學他將山地都賣給我們堡主,如何非要和堡主硬頂起來?’說罷,揚手就是幾鞭,那不能動彈的大漢身上,又多了幾條鮮紅的血印。那家丁志在示威,刷、刷、刷接連又是幾鞭,打得那大漢鮮血橫飛,幾乎痛暈過去。家丁揮鞭還要打,忽聽吊在樑上的壯漢哈哈大笑,聲音宏亮,空洞迴音,震得兩耳皆鳴。家丁聞聲驚顧,罵道:‘婁三,你笑什麼?’壯漢笑道:‘我笑你們堡主敢做不敢當,將我爪來不敢殺,-又不敢放。你這惡奴專欺老實人,有什用處?要殺只管磨刀,姓婁的皺一皺眉,不算好漢。你花這氣力打人家一個不能動彈的人,何苦來呢!你聽我好言相勸,最好放開他的鐵鏈,再請他飽餐一頓,不要毒打於他。過幾天我三省幫殺來尋仇、你主僕遭報的時候,同是一死,也少點罪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六指修羅聽見‘三省幫’這三個字,不由心中一振,脫口而出道:‘三省幫里,有一個名叫飛天壁虎的,足下可知道?’
“那壯漢聽了也是一愣,說道:‘你認識彭三哥?’六指修羅道:‘是,我是偶然聽說飛天壁虎是個很講義氣的好漢子,可惜人家瞧不上我,以至於我和他緣慳一面,只有點頭之交。’
“那壯漢聽了收住笑容,神色有點黯然,說道:‘你以後就想結交他,也沒機會了。’
“那個名叫‘飛天壁虎’的真名叫彭三,當年指點六指修羅前去小商山拜見大衍道人拜師的,就是他。彭三是個俠盜,遇見六指修羅時,正好是六指修羅的父母剛剛給丘大梁害死,停靈在家,六指修羅凄慘的哭聲傳出街市給彭三聽見,找去見到了六指修羅,幫助六指修羅料理了父母的後事,並臨行前贈給六指修羅五十兩銀子作為路費,叫他前往小商山拜師學藝,再回來報仇。事情已過了三年多,每每想起,六指修羅還是對這位俠盜彭三充滿感激之情。他驀地聽見那壯漢這麼說,不由一愣,急忙問道:‘請你說清楚一點,飛天壁虎怎麼了?’
“那壯漢說道:‘彭三哥已歸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