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回 且坐且聽當年事 不識修羅是正邪
大聖聽到此處,不禁手撫白須,笑道:“你倒也爽直真誠。”
了性笑了笑說道:“我們本地民心都淳樸,說話說的都是明白話。尊者大師還願聽小僧啰嗦嗎?”大聖橫豎無事,便笑說道:“你只管說。我初到此地,正要多知道一點民風民情呢。”
了性接著說道:“來到本地落地生根的先民,因熟知了風物,更漸漸曉得了地理天時,又有一多半,是靠山吃山,進山伐木獵采,所得賣給外地客商,以此為生。其中體力健強,多少會點武功的那些人,善於山行野宿,知道趨避,否則休說成名致富,就連性命也保不住。本領稍差而又老實忠厚的,苦上一世也僅得溫飽。就說伐木獵採的那些人,終年勞碌,除受山民歡迎而外,山中的光陰實是寂寞到極點,非常人所能想見。這個行當勞苦艱險,今日在家好好的,明日一出門便不知能否生還。因此這些人也非得和那些行醫的人拴在一處,那些沒什麼名望的郎中尚未揚名立萬之時,就迫得和伐木獵採的苦力混在一起,進山遠出,深入叢林中常人足跡不到之地,才能求得衣食。平日雖苦,但是人生世上,不論如何都不難免生病,何況這些性命別在褲腰帶上伐木獵採的人中,必須有一兩個會醫術的。他們伏處蠻荒深山,終年與猛獸毒蛇、瘴氣豪雨搏鬥,離城鎮又遠,遇上天氣不好,就得守在叢林密莽中,輕不出動,只管天氣轉換,再去求取衣食,人人都祈望不要遇上傷痛,一旦遇上,也是沒有辦法,可憐一年的苦楚,換不回來幾個錢,還要把性命丟在山裏。因此在山中,伐木獵採的人和走方郎中最是相合,彼此之間絕不會翻臉不高興。伐木獵採的人要靠郎中保住性命,郎中則要靠伐木獵採的人換回衣食口糧,不是萬不得已,兩家誰也不會薄待了對方。到了後來,伐木獵採的人越來越精明,和郎中之間的相互合作也越來越緊密,也漸漸形成了一個個的大團體,你們說的這個六指修羅,就是這樣起家的。有些山林中,誰也不敢孤身深入,甘冒奇險。可是森林中珍貴之物太多,珍禽奇獸、木材葯料之外,有的地方還有大的金洞,去的人只要事前準備,機警聰明,就能夠深入,人再謹細一點,不消幾次便可暴富,六指修羅便是如此。聽他身邊的人說,他在山中不合救下一個老者,那老者感激他救命之恩,點給他一個密洞,密洞之中,全是最好的金礦,六指修羅滿載而歸,從此之後,衣食無憂,富貴榮華,簡直無可形容。六指修羅是個極有心機的人,有了本錢,當時並不露富,只當小得,籠絡人心,另外再尋幾個體己的人為幫手同伴再次前往。後來所得越來越多,財富好似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但採金伐木到底是與天爭利,死生呼吸,有時只在一瞬之間。他有了錢便漸漸惜命,因去一次害怕一次,膽子越來越小,就此知足,不願再作嘗試。只是思量好不容易得來的這條致富之道一則丟了可惜;二則和那些山民情感頗厚,不好意思斷了來往,自己雖不再去,卻將所經秘徑和一些經驗轉教給手底下親近的人,教他們去求取衣食,按例上供給自己,從此不再出生入死,在家安享富貴。
“按說六指修羅這人倒也不壞,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奸險小人。但他是一回事,他手下那群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所謂樹大有枯枝,便是如此。他手下那些人,除了自己家族親族帶上路的人除外,有很多是各地聞訊而來、身上背着人命的亡命之徒,盜賊、地痞、土棍比比皆是,
因公論不容,在本鄉不能立足,逃荒在外。本來心計刁惡,得到巨木王的恩賜,有了發財暴富之道,更用盡心思巧取詐騙,盤剝血汗,謀取暴利,和六指修羅在時一天一地,結果連自己人也得罪了,裏面的人先臉紅耳赤,相互之間打了起來。在雙方互相攻詰之下,原來和六指修羅合作的山民再也不輕易和巨木王手下的人互利。但是山中出產豐富,地利無窮,這班人斷了路子,竟不顧六指修羅的誡令,私下相互勾結起來坑害殺害山民,傷壞了不少人命。這樣一來,兩方的人更是勢同水火。山民那邊也有厲害的人物作領袖,幾番惡戰血戰,兩下都有虧損,山民那邊再也不許六指修羅的人踏入山界,否則格殺勿論。可是山界之中尤其是那些十分邊遠的地方,好些生存的必需之物不能自制,雖然可用以貨易貨,仍非由山外取得不可,相比之下,還是山民吃了一大截的虧,又不能不忍氣吞聲,彼此之間的嫌隙越來越多。這且不提。”
大聖聽到此處,便問道:“聽外面的人說,六指修羅極有道行,善能吸雲吐霧,摩弄陰陽,有神鬼不測之機,四十八口飛劍百里取人,從無虛發。但不知他一身本領從何而來?”
了性道:“六指修羅的故事,說來真是話長。我也是小時候聽市井傳說來的,沒親眼見過六指修羅本人。橫豎我哥倆撥來侍奉尊者,又沒得別的事,我就把我聽說的故事,說給尊者聽聽吧!在我們這裏千裡外,有一座大山,山中石多土少,不似別處,但疏林掩映,雜花盛開,形態靈秀,澗谷幽清,乃鴻蒙界東風景最著之區。那山名叫小商山,山中有個老道,不知何時輾轉來到小商山,最後成了大道,募捐化緣,在半山上建了一座道觀,閉門修行,頤養天年。那道士名叫大衍,在山中住下之後,常常為人治病,醫藥費用由病人量力,貧病不取,所得放在一旁,專做好事,不計得失。有人勸他可取金銀作為酬勞,決不過分,他只是嘿嘿一笑,說:‘我得天地包容,教我成就大道,已是極為得意,要多錢有什用處?我自己開荒墾田,所種一年三熟,足夠溫飽,山中那麼多野味,由我予取予奪,何等自在逍遙?我既以山水為樂,一天忙到夜,上床便睡,夢少神安,一生無病,豈非福氣?’周圍幾百里的人知道他這麼寬廣的胸襟,也都喜歡、尊敬他,贊他是個高士,稱他作‘老神仙’,積下人緣極好,道觀的香火也一年比一年興盛,到最後十里八鄉幾百裡外住的人,遇上什麼難事需要做法事驅邪求平安或是遇上大病小病的,都捨近求遠,慕名而來,無不歡喜而來,滿意而歸。六指修羅那時還在孤貧,心想這亂世之中沒一點本事,空有一身氣力,能濟甚用?恰就在他起了心想去學本事時,就有人將小商山大衍老道的事迹說給他聽。六指修羅剛給一個仇人陷害,爹媽也都給那個仇人害死,成了個孤家寡人,聽了老道的故事之後,便掛孝求上小商山,求大衍老道收他作徒弟,教他武功,傳他法術,也好報仇雪恨,拿仇人的腦袋,祭奠自己死去的父母。
“大衍老道聽六指修羅說了來意之後,冷笑說道:‘也罷,我在這山中修練有年,沒人陪伴,寂寞孤單得緊,你願意留在我這裏,我就當你是個解悶的玩物兒好了。我這裏別的沒有,要說開口吃飯,入睡蓋衣,倒沒難處,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我決不勉強。’說完便入內去了,拋下六指修羅不管不顧。
“六指修羅是個頗為聰慧的人,一聽老道的說話,便知他這是拒絕了自己的求拜,心中滿是失望,想想冤死的父母,想想遠離的家鄉,不禁心傷神慘,走出門外,望着兩眼茫茫的山下,不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他一邊哭一邊想:‘我一心與人為善,只氣仇家容我不過。他忌妒我家是財主,自己不想發財主意,見我家的家業眼紅,專來壞我的事。我家的家業也是祖輩辛苦積累下來,這是多大心血!可恨仇人鬧鬼,巧言令色,腌臢手段,把我家慘淡經營起來的這份家業,就這麼巧取豪奪了去,反來譏諷我罵我嘲笑我,不說他謀財害命害死我爹娘,卻說是我自己沒本事守不住基業,渾不想我祖輩多少辛苦,好容易發財,用了多少心思、多少人力本錢!這些哪一樣不是我祖輩的本錢和心血,並非容易得來,我又不搶不偷,又不害別人,這仇家為何偏不肯放過我?’”
大聖聽到此處,不由手撫長須,說道:“原來其中還有這麼一段關節。想來這六指修羅還不算是個怙惡不悛的人,還有教化的餘地。”
了性說道:“他的那個仇家平日假仁假義,先就不是東西!出門行商的人,如果不是奸詐險狠之輩,各人自有一套經營的手段,外人不知,才能賺錢,他那個仇家眼紅嘴利心又狠,別人家的財產都拿來塞在自己口袋裏,這世上還有什麼盼頭?最可恨是他的仇家不但奪了他的家業,還害死他的爹娘,這就太不地道了。”
大聖哈哈一笑,說道:“你倒義憤填膺起來了。”
了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也陪着笑了一陣,大聖接着又問道:“那個大衍道士,後來有沒有收他作徒弟呢?”
了性接著說道:“沒有,想來那些有本事的人,一般是不輕易收徒弟的(大聖聽到這句話,不由臉紅了紅,覺得了性是在說他),六指修羅哭了許久,也沒見老道出來,又想自己遠道求師,沒親沒友身在異地,也沒個去處,兩手空空回去,豈不更招人嘲弄?沒準還要把這條命送掉!想到這裏,他只好咬咬牙走進道觀,自己去尋了個小耳房,收拾清爽,勉強住了下來。這一住轉眼就好幾個月,對方老道始終若無其事,就好似沒他這個人在道觀中一般。還是六指修羅早已打聽出老道確是個風塵異人,暗中觀察之下,見老道為人診病,手到病除,百試不爽,不像那種打着幌子騙人錢財的,更堅定了自己留下來,不管吃多少苦頭,也要學到道士的本事的念頭。若非他硬生生壓住自己替父母報仇雪恨的慾望,早就離開小商山別投他處去了。
“光陰易過,一晃又是多半年。眼看秋去冬來,老道對他依舊不冷不熱,半句不提收徒之事,六指修羅也不提,硬生生把一腔仇恨都壓在心底,也不去祈求老道,只是默默地在道觀中勤為洒掃,照顧香火。這年多兩年來,他已知想求人教自己一點本事,決不是那麼想求就求得來的,他自己天生傲氣,又不肯輕易低頭,只能把道觀暫且當作他落難的容身之處,見事做事,有飯吃飯,劈柴挑水,洒掃庭院,做着做着,也就能忘記一點點內心的苦痛哀傷,減少一絲半點對死去父母的思念,以及對仇人的仇恨。有一日,老道要出門給人化緣,留六指修羅一人在道觀看守門戶。六指修羅照料好了香火,閑來無事,就在道觀中四處走動。這已是他來到小商山的第三個秋天,算計時日,他的父母也已死了三年多了。偶然走進老道的雲房除塵打掃,看見牆上的鏡子,不禁大吃一驚,才知這三年多時日裏,自己一頭青絲竟已白了一半,加上他當年險些命喪仇人刀下掉下懸崖,臉上多了幾道疤痕,攬鏡自照,出現在鏡子裏的人簡直令他不寒而慄。三年多前他還是一個朝氣蓬勃的青蔥少年,三年多后他變成了鏡子裏的這個人,白髮覆額,皺紋橫生,雙目無光,伶仃瘦削,腰也彎了,背也駝了,連他自己都已認不出自己了。他才二十多歲啊!他頹然丟下鏡子走出門外,一個人獃獃地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風吹了、葉落了、衣寒了、菊花香了,他一點也沒察覺,就好像死了一樣。這冷冷清清的道觀中除了他,再也沒有別人,他就有一肚子的苦楚,不知向誰去說?
“他在台階上坐了這半日時光,老道依然還是沒回來。他一步步挨到廚房做了一點吃的勉強吃飽了肚子,回到自己的小耳房,從自己的破包袱里取出一把鋼刀。那把刀,正是仇人插進自己父母身上的,三年多過去了,刀鋒依然閃爍着光芒,刀身上的血跡彷彿還在,但給刀刺中的人,卻已墓木早拱。仇人厲害,人多勢眾,又住在深宅大院中,進出身邊都有幾十個人保護他,以自己的能力別說殺掉仇人,就算想靠近仇人的身邊,也萬萬難能。而今時今日,他已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以他這副樣貌回到故鄉,也許仇人壓根認不出來也未可知。想到這裏,他不禁心神一振,把鋼刀放進包袱,提起筆來給老道寫了一封信,只說求師無望,不敢做不孝之子,要告辭回鄉,刺殺仇人云雲。寫完信放在老道的雲房中,找了一點老道留下的香火銀子做盤川,便義無反顧地離開道觀下山去了。他少年時因不需照顧家境,經常單騎出行,暢遊各地名山大川,多歷幽險,深入無人之境,仗着學了一點武功,想好了刺殺仇人的計劃,便不再回頭。
“其實他的仇人殺了他家父母之後,也日夜擔驚受怕,因為六指修羅是一個性情極為激烈的人,別說父母死在人家手裏,就算鬧市爭吵,也往往拔刀相向,因此他的仇人時時防他回來報仇,心中也甚是煎熬。於是便在家鄉的山林深山隱秘之區修建堡壘,豢養眾多殺手當作護衛,進出行蹤從不為人知,堡壘所在深溝高壑,防守森嚴。六指修羅不知這三年之間家鄉的變化,等他一馬趕去,卻已找不着仇人躲在何處,仇人家的院落,早已人去樓空。他決不死心,一面準備繩索、麻鞋等應手之物,一面沉下心來打聽仇人的去向。誰知一轉眼過了半月,仇人的消息依舊杳然。他心中苦悶到極,一日黃昏,獨個兒買了些酒,煮了一些牛肉肥雞,給父母上了墳,就在父母墳頭大樹之下,望着剛升起來的半輪明月,臨風獨酌,苦思尋覓仇人之法。正在半酣之時,忽聽山道之上有馬蹄之聲遠遠傳來,他心中暗暗驚異,心想這寒秋初冬之際,天氣如此寒冷,漏夜趕路進山,莫非騎馬的是強盜悍匪之類在山外作案歸來?好奇心一起,便悄悄地抄近路跟了過去,眼見一大隊人馬,刀槍雪亮,向山谷中馳去。原來葬他父母的這座山頭臨近的深谷,竟有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他回來家鄉,沒跟任何一個親戚說過,也沒心思遊山玩水,不知這往昔曾和小夥伴玩獵之處,何時起了一座如此龐大的堡壘。他心中暗自驚異,只可惜他所在的山頭離堡壘太遠,堡壘當中雖是燈火通明,也看不清堡壘是主人到底是誰,便帶着滿腹的疑惑,回到客舍之中。
“他知道仇人耳目眾多,唯恐泄露行蹤,於是強忍着心中的疑惑,一直在客舍住了半個多月,-才裝作有意無意之間,向客舍的老闆求問山中那座巨大的堡壘住的是誰?其實他此時似乎冥冥中已有預感,堡壘守衛如此森嚴,就算不是仇人,也和仇人有關。因為他的家鄉並不是遁雲江一帶這麼富裕,真正有錢的人屈指可數,有如此財力開山立堡,若不是外地來人,必是這有數的幾家富戶之一。而一般的富戶為保家財,至多請幾個看家護院的人,決不會建造這麼大的堡壘,既然建造了堡壘,定是因為手上欠了難以了結的血債,為避禍而為之。這些屈指可數的富戶,就只有他的仇人一家會這麼幹了。果然客舍的老闆聽他問起,便說:‘還能有誰?就是丘大梁的堡壘。不知這個破落戶在哪裏發了一筆橫財,去年在山裏建起這座堡壘,他家的人都搬去住在堡壘中了。’
“六指修羅還想再問,老闆勸道:‘我看客官不像是我們本地人,來往此間,又無同伴。我與你說:這丘大梁性情兇狠非常,人又狡猾,要是別人家,我們還可議論議論,以為談資;但私下說丘大梁,卻甚兇險。他是此地的土著,十里八鄉的人都認得他,手下爪牙無數,遍佈鄉鎮,他又知此間人的底細,見人議論他的不好,一不小心就給他的爪牙抓去,打個半死,時乖運蹇的,登時丟了性命。客官就算有點本領,也禁不住他家爪牙眾多,又地理不熟,不知逃避,何必多口?’六指修羅聽老闆這樣說,心裏有了主意,當下便回到自己的房間,思忖一番,有了一個冒險的主意。”
阿布問道:“什麼主意?他總不會去冒充仇人的親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