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回 無父無母稱便利 俠肝義膽赴鴻蒙
金翅大鵬正要繼續往下說,忽聽山門內有人叫道:“是孫大聖來了么?”
大聖一看,祥光匝地,香花滾滾,原來是燃燈古佛,不敢造次,連忙打個稽首:“見過古佛。”
燃燈古佛笑道:“我佛知大聖到了山門,命貧僧前來接引,金翅明王與大聖四位都請隨貧僧來。”
一行四眾便不多言,跟着燃燈古佛和金翅大鵬,走進婆娑林中,遠遠但見如來佛祖恢復僧人長者原身,站在八德池邊,拈花微笑。大聖上前參拜佛祖,佛祖面帶笑容,說道:“鴻蒙界之事,諸位都已知了罷?想貧僧等成道於天地之間,肉身不損,已是造化;因鴻蒙界甚是兇險,貧僧遍觀諸弟子,竟無一人可去鴻蒙界蕩平妖氛,還三界五行以清平寧和。今災厄已生,貧僧想悟空乃是天變地造石猴所化,比不得我等皆是凡胎肉骨累劫修來,因此這鴻蒙界只有悟空方才去得,除此之外,他人若去,必有許多麻煩。”
青玄上帝說道:“原來如此。大聖,汝意何如?”
大聖聽得,心中暗暗罵將起來:“你要我辦事,卻又說我無父無母,哪有一點求人的樣子?不是你是佛祖,教你吃俺一頓鐵棒。”心中微微作惱,不肯說話。二郎顯聖真君心思最是聰慧,一見大聖臉色不豫,笑說道:“可不是么。我等皆是肉身化練,只有大聖是天生肝膽,此乃三界第一,無人可及,鴻蒙界上,只有大聖去得。”這麼一捧,大聖心頭懊惱,便消化了幾分,說道:“弟子這點修行,如果鴻蒙界有人和弟子造化一般,弟子豈不被它所傷么?不去,不去!”佛祖笑道:“且慢,待貧僧傳一口混元氣與你,但遇棘手之厄,你只須張嘴一口氣吐去,定將化險為夷,平安無事。悟空,你看如何呢?”
談話中間,忽聽空中一聲鶴唳響徹雲霄,佛祖聽了,連忙教金翅大鵬出去迎接,一會金翅大鵬回來,引來一人,大聖見了,哎呀一聲,原來來的是驪山老母。大聖昔年西天取經時,路過西牛賀州,為驪山老母、觀音大士、文殊菩薩、普賢菩薩相試禪心,後來取經路上,又蒙驪山老母出手相助,此乃前因,因此大聖得成正果,三界之中,最敬便是驪山老母。當下施禮問道:“剛才只聞鶴唳尖銳驚慌,老菩薩可曾受驚?”驪山老母見了佛祖,轉而笑道:“你哪裏知道。此鶴與我一同得道,時常伴我左右,等閑之地,尋常坐騎決難飛渡,只有我這玄火鶴,如履平地一般。我因出行,便用他坐騎,不想今日來到靈山,一陣異樣紅光,擾我玄火鶴雙眼,故此老身有些奇怪,手中錦繩勒得稍緊,他便叫將起來,也真是希奇。”轉向佛祖稽首,問道:“看那紅光,莫非便是鴻蒙界所發?難道鴻蒙界的妖氛,已侵入了靈山勝境了不成,佛祖手段高妙,也沒法可施嗎?”
佛祖說道:“那鴻蒙界險惡異常,非是心術正派,金剛不壞練到登峰造極者,不能破之。就拿我大雷音寺眾弟子來說,便無一個有此手段,可以去得鴻蒙界。貧僧遍觀諸天,只有悟空去得。”鎮元先生說道:“誰說不是呢?貧道意欲推薦賢弟,奈何賢弟不肯去,貧道也是無法。”顯聖真君趁機也說道:“大聖一世英名,約莫是怕出師不利,損了千年威名。”那大聖給這三言兩語,激得心頭火竄,抓耳撓腮,就要發作,驪山老母伸出手指點一點大聖的額頭,正色說道:“事關三界,可不是動武那麼簡單容易,否則楊二郎手下梅山六兄弟,三千草頭神足矣!悟空,
你得果位已有百千年,正是有進境的時候,不可一時之氣,教人側目,還要細思量為是。”
那大聖是個精明之極的,忙應了個諾,問道:“鴻蒙界在盤古天王金剛斧法力壓制之下,為何會突發震蕩?請佛祖明示。”
佛祖略一遲疑,說道:“是十八羅漢偷逃靈山,妄以《大金聖王玉冊》移動盤古天王留下的金剛斧,鴻蒙界因此震蕩。”
眾各一驚,齊聲問道:“十八羅漢?”
佛祖說道:“不錯。盤古天王留在世間兩大法器,一是金剛斧,另外一件,就是《大金聖王玉冊》,金剛斧用於鎮壓鴻蒙界,玉冊則封於北海海眼之中,穩定海藏。十八羅漢劫數未完,受玉冊蠱惑,竟起異心,深入北海,盜走玉冊,逃去無蹤。貧僧事後才算知此事,派人去追,已是追之不及。十八羅漢逃走之後,東西南北,碧落黃泉,皆不見其蹤,貧僧因之判定他們是用玉冊的法力移動了金剛斧,進入了鴻蒙界中,三害相侵,鴻蒙界方才震蕩不止,魔眼大開,吞天噬地,逆轉乾坤,將置三界於萬劫不復之中。”
大聖哈哈笑道:“原來是你這老和尚縱容弟子做下的禍事!”
佛祖也不慍不惱,說道:“這是十八羅漢的劫數,貧僧就算知道他們所作所為,也不能阻止。悟空,你且莫說風涼話,我只問你,這鴻蒙界,你去是不去?”
大聖眼睛骨碌碌一轉,嬉皮笑臉地說道:“去了,有甚好處?”
佛祖一笑,說道:“貧僧准你金剛不壞轉世不入涅槃,從此自由自在,任爾施為,如何?”
大聖心中歡喜:要知那金剛不壞,須得修入三摩地方可獲得,漫天神佛,就只有如來佛祖累世劫來,方能證此果位,亦即是說,大聖只要平定鴻蒙界,諸天世界,他果位便只在如來佛祖之下,不受輪迴涅槃之苦,飄然物外,再無牽礙了。當下應道:“你說話算話,說話算話!”起身要走。佛祖叫住:“且慢。貧僧還有話說。”
大聖道:“又啰嗦甚?”
佛祖嗔道:“鴻蒙界非同小可,你這等冒冒失失闖將入去,反遭其害,不怕你有佛法護持,又有偌大神通,亦不免墮入榖中。你可仔細聽好:鴻蒙界乃盤古天王血肉所化,因之鴻蒙界中,風土人物,與我三界大致相同,亦有山嶽河流,飛禽走獸,百姓黎民,只是盤古天王神威猶在,除了你地煞七十二變可以任意施展,其他法術皆無用也。你此去鴻蒙界中,亦不得濫殺無辜,平添殺孽,更當愛護生靈,不可隨意毀壞,以傷天王聖德,記住了么?”
大聖滿心不樂,只得應道:“曉得了,曉得了。”
佛祖傳混元氣妙法於大聖畢了,把手一指北方,說道:“鴻蒙界遙遠,我令金翅明王送你一程。”從手上褪下一個銀光閃閃的戒子,交給大聖:“當年貧僧給蠍子蟄傷手指,用這‘金剛鋨’護之。我今將此寶付你,若遇難處,可默念六字真言,金剛鋨便能將你回護,亦可帶你自由出入鴻蒙,不傷你的法身。”大聖也不客氣,接了此寶戴在手上,心中嘀咕:“老孫在八卦爐中燒了這八十一日,早已刀槍不入,神鬼難傷,真有為難之時,要你一個戒子有何用處?”只覺那金剛鋨銀光閃耀,甚是可愛,因之也不拒絕,當下與眾辭行。金翅大鵬把身一抖,復了本相,馱着大聖,金翅一張,騰雲起雷,向北面飛來。那金翅大鵬雙翅招展,一去十萬八千里,雙翅拍得幾拍,轉眼走有不知多遠,大聖正覺耳邊雷響,金翅大鵬叫聲:“大聖,送你到此,我要去了也!”腰背一聳,大聖一個筋斗,倒顛下來。金翅大鵬早已回頭飛去了。
大聖跌在雲端,驀地只覺眼前紅光亂閃,腥氣撲鼻,忙念個咒兒,變得身輕如羽,在半空中手搭涼棚,金睛露出神光,四下查看。但見四周一片血海,一片黑煙,一陣惡風,一陣妖霧,四下里辨識不明,心知驚慌,忙念個穩心咒兒,落下地去。眼前只見:山多凸凹,路更崎嶇,峻如尖齒,怪石嶙峋。荊棘叢中暗藏鬼怪,洪崖之下,隱匿妖魔。陰風颯颯,黑霧漫漫,果如如來所言,是山也有,峰也有,嶺也有,洞也有,河也有,海也有;只是魑魅魍魎,神魔野鬼,時隱時現,旋風滾滾,黑霧紛紛,果然險惡!
大聖聰明,到此也手足無措,不知去向何處。走了數里,忽然走到一個地方,看路邊有塊殘缺的路碑,名叫三羊口。往南去,是一條大道。西南地方,有兩條小道,不知通往何處,看小路所在,崇山峻岭,不大好走。大聖行了半日,走入山徑。不久又見路碑,方知那山名叫木靈山,山上古樹參天,怪峰嵯峨。大聖有點口渴,想尋泉水來喝。恰好山上泄下一道小溪,泉水清潔,游魚可數。便俯身下去,吃了一些溪泉,附近樹上,摘些野果來充饑。此時日已落山,天邊一片紅彤彤的,看去甚是詭異。大聖連忙腳步加緊,往山中走去。
正走之間,忽聽一聲鐘聲。大聖心道:“日前那老和尚說,鴻蒙界中,與三界同,想必風土人情,亦無別緻。待我收了法相,變個小和尚,去瞧個究竟。”說罷將身一扭,果然變個蓬頭垢面的小沙彌,走出三里多路,天色更晚。恰好道旁有一人家,便上前叩門投宿。叩了半日,才聽裏面有個老人答話,問道:“外面人是哪裏來的?”大聖說明投宿之意。那老人道:“此地不是歇宿的地方。客人如要投宿,往山中再去五里,有一座寺廟,住着一位彌陀,你可去求他借宿。”大聖火起,一拳一腳,將那籬笆門打個稀爛,裏面一個老頭老太太鬼叫起來。大聖一肚子沒好氣,只得跑了出來,循着鐘聲響起的地方,向山中飛跑。
走了半日,走到一處危崖底下,原來一座禪院,修在半山壁里,一條碎石小路,通向寺中。大聖睜開法眼一看:“有些妖氣。”心中好奇,便上小路,輕輕往禪院走去。剛剛走近寺門,隱隱聽有兩個人說話,側耳細聽,便聽一人說道:“師兄深夜到此,有何要事?”另一人說道:“那對頭盤踞已久,我特來助你一臂之力,將他除掉。”先前那人道:“此妖是何物所化,師兄可知?”後面那人道:“此物無非山精木鴞之類,借神魔妖氛,成了氣候,早晚吞吐毒霧,結為瘴毒,荼毒附近人口,我手下的伴當,十個給他吃了八個半去。他未成形時,並不害人,誰想年來凶性大發,木靈山的百姓黎民能逃他毒手的,十無一二。我自河北來,早有心殺他立威,追蹤數年,才知他躲在此處,因此便來尋你。你我師兄弟同心共力,想那對頭伏誅之日不遠了。”
先前那人說道:“此番前去,非常兇險。師兄如果要去,只不可與我分開,千萬不可落單,一人妄動。”說罷,二人在房中吹滅燈火,走出門外,原來是一個和尚,一個道人,手拿兵器,一前一後,往山下走去。
這時,一輪銀虹初升,一草一木,看得清清楚楚。大聖心道:“我且看看,他鴻蒙界的本事比我三界又如何。”不發一言,攝個隱身的法兒,跟在那兩人身後,那兩人只覺身後有點微風,不見人影,只當是山風吹體,渾未在意。走到一處,只見山勢險惡,寸草不生。和尚對道人道:“此地離對頭巢穴不遠,待我前去挑戰,等我與它斗時,師兄斷它後路,兩下截殺。”說罷,便掣出雙戒刀獨自前去。大聖撮朵雲片,起在半空,只見山谷中有一個水潭,黑沉沉的不見底。大聖在雲端看了,果然一團妖氣,籠罩水潭,自忖:“難道是水物?”和尚走到離水潭不遠,忽然狂風大作,說時遲,那時快,水聲湧起,黑風陡現,一條長蟲,長約十丈,腰如水缸,在半空中扭呀扭,口中吐出綠焰,嗚的一聲,就撲那和尚。那和尚奮起雙刀,與這長蟲斗在一起。那邊廂道士果截了長蟲後路,不叫他入水。一僧一道一長蟲鬥了半個時辰,那長蟲看看力怯,撥轉身扭頭便走。大聖運火眼金睛一看,捂住嘴笑:“我道是甚,原來是這個低賤貨,那一僧一道,也高不到哪裏!”原來那長蟲,是個得了些道行的鱔魚,道人是個蜈蚣,拿條軟鞭,是他的尾巴;和尚是個公雞,那對戒刀,是他一雙雞翅所化。
大聖邊笑,邊看玩鬧:“怪不得在那禪院,看見有些妖氣,原來是妖怪打妖怪。”樂呵呵的在半空中看。
那鱔魚見後路被堵,有些發慌,將身一扭,噴出綠火,變成一個黑身子的大漢,手持鐵棒,與這一僧一道戰在一起,三個狠狠纏鬥,各不服輸:一條道家軟兵,兩把佛門鋼刀,一根肉身化骨的鐵棒,都有隨心變化之功。嗔嗔恨恨,各自無情,惡惡凶凶,都是一身妖氣。看三個斗五十多合,不見輸贏。饒你雙刀厲害,軟鞭飛揚,不能傷鐵棒分毫。鐵棒如龍,妖雲亂飛,也勝不得雙刀一鞭半招一式。斗不移時,忽然那道士騰的一跳,跳出圈外,把手一揚,一道紅光飛出,映得滿谷皆紅。大聖在雲里看見,捂着肚子笑:“好傢夥,怎麼把自己元神丟出來了?”原來那道士是蜈蚣修成人形,手中飛出之物,乃是自己元神所練的“塊壘”,便如當年大力牛魔王腹中所練“牛黃”一般,飛在半空中,迎風便長,轉瞬長有數丈。那黃鱔見蜈蚣飛來,知道被對頭所克,急忙團身一撲,露出原形,就鑽水潭。大聖在半空中把手一指,水潭還是水潭,水面卻變得鋼板也似,那黃鱔一頭鑽去,撞得個七葷八素,暈頭轉向。和尚急忙縱步上前,一刀砍着鱔魚腰身,鱔魚負痛,鱔尾掃出,竟將道士掃得幾個翻滾,兩個做一堆兒,就死在水潭邊上,現了原形,果然是個鱔魚和蜈蚣。和尚把鱔魚砍成十數段,見蜈蚣已死,落了幾點淚,便道:“師兄戰死我獨活,我日後怎好再見同門呢?”嘆惋一陣,從腰間解下個葫蘆,將死蜈蚣裝進葫蘆,拾了些枯樹枝葉,將鱔魚燒化。
大聖心道:“他有師門,必有來歷,我不殺他,看他去往何處。”但見和尚匆匆回禪寺收拾了個包裹,提條禪杖,連夜上路。大聖也不來驚他,便跟在他身後,不叫他察覺。
剛剛離山不遠,忽聽大道上鸞鈴響,塵頭起處,有十餘騎人馬,飛一般迎上前來。馬上那一群人,約有十三四個,一個是僧人裝束,其餘都是俗家,高高下下,形貌良善兇狠不一。每人身上都帶兵刃。那一群人到得面前,當頭的僧人跳下馬來,兩個僧人見了禮,嘀咕幾句,那十幾人中勻出一匹馬來讓給僧人騎坐,一行人轉頭向東。大聖在雲端緊緊跟攝,看看走出兩百多里,走到一條寬闊的大河岸邊。大聖早跳在空中,定睛觀看,但見水聲如雷,寒風吹面,長流洶浪,萬頃峻波,茫然似海,一望無邊,眼前架勢,竟像極了當日取經途中所遇的通天河一般,大聖不由暗暗訝異:“不想鴻蒙界上,也有這等兇惡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