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謝晏晏在一月前曾做過一個夢。
邵府前院裏,府中侍衛與一群黑衣劍客激烈對打,侍衛漸落下風,被劍客打趴在地,動彈不得。
他們的目的很明確,要了那廳堂中央垂髻小兒的性命。
一青衣公子將那小兒護在身後,他赤手空拳獨自面對這些殺氣騰騰的劍客,猶如戰場上鐵骨錚錚的將領,長劍揮過,他一時避之不及,斬斷了一條臂膀。
他沒有理會鮮血淋漓的斷臂,目光堅定地繼續擋在孩子的身前。
又有其他義士站出來,與他站在一起,形成了一堵人牆。
一劍又一劍,那堵人牆被殘忍“推倒”,慘叫聲充斥了整個邵府,屍骸遍野,血流飄杵。
她第一次做這種夢,是在八年前。
她看到輕岫阿姊孑然一身在楚王府里難產逝世,身上全是被毆打過的淤傷。
謝晏晏至今還記得她死前絕望而又恐懼的眼神。
若不是那日她留了個心眼,去楚王府尋她,蕭燁不會那麼平安地出生,後來的一切都會不同。
今日她義無反顧去邵府改變她預知的夢境,是帶了一隊侍衛的,但不知為何只來了寥寥幾人。
她再醒來之時,已過了五日。
那個刺她的劍客那時便已是重傷,臂上無力,因而稍稍偏離了她的要害之處,再加上她頑強的求生意志,這才保住她一條小命。
謝晏晏還未問丹砂為何那日只來了那麼幾名侍衛,她便先開了口,才知邵府外亦圍滿了那些劍客,這幾個侍衛還是突破了重圍才殺進來的。
在她正窮思極想時,探病的卻來了。
第一個來訪的是十一皇子蕭少禹。
他翻牆接着翻窗的行為讓她以為好不容易從死裏逃生,這廂又要命喪黃泉。
莫不是從小謝晏晏和他一起翻過的牆不在少數,那身法熟悉得很,她早便不顧傷痛動了手。
蕭少禹一來便像個小孩似的,問這問那,嘴上不停。
“謝晏晏!你回來已月余,竟也不來尋我,莫非真是將我們從前的情義忘乾淨了?”
謝晏晏此時還講不出話,無奈地搖搖頭。
“我被母妃拘在宮中每天讀書,都快悶死我了。”
謝晏晏走了這六年,京城裏變化極大,那些箇舊識似是也已不復從前,只有蕭少禹,除了個子高了不少,脾氣性情簡直與從前一模一樣。
一樣的不愛讀書,一樣的極重情義。
謝晏晏從前便覺得,他是最不該待在皇宮裏的人,除去太子之外,他幾乎是最受寵的皇子,可他的性子超然自得,最是崇尚自由,皇室身份對他而言是個巨大沉重的枷鎖,令他十分厭惡。
他的母妃司賢妃為人很豁達,並不會約束於他,此次逼他讀書,想來是他又闖什麼禍讓父皇知道了。
她在他的手心寫字:“闖禍了?”
他不以為然:“闖禍的是你!你此次邵府遇襲,險些就命懸一線了。”
她無奈地笑了笑。
竹苓端着一碗粥進來通報:“殿下,七…七皇子殿下來了。”
她沒怎麼見過皇室中人,卻也知房中這位與七皇子都是極為尊貴之人,面上頓時被嚇得煞白。
這公主府今兒真是熱鬧得很,謝晏晏醒的這時機也是巧得很,半柱香間就來了兩位皇子。
七皇子蕭青沐長身玉立,立在竹苓後頭。
他面色蒼白,身形瘦削,腰間別著一個葯囊,一瞧便知是久病之人。
蕭青沐甫一進來,便搭上她的手,給她把起了脈。
她有些哭笑不得,七皇子雖是個不受寵的,卻是個嫡出皇子,因積年體弱,潛心鑽研醫術,卻也不是當太醫使的,現在竟在給她把脈。
他淡淡地點頭,微笑:“已好了許多。”
謝晏晏輕笑,啞聲慢慢吐出一個字:“燁。”
蕭青沐登時明白她的意思:“蕭燁只是受了些驚嚇,休養幾日便可。”
她又道:“慕。”
“他無事,近日裏應是比較忙,得空了應當會來。”
她咬了下嘴唇,想了想又道:“邵。”
“那日賓客都受了不少驚嚇,邵指揮使受了些傷,現下已無大礙。”
她接着又道:“皇?”
蕭少禹看他們倆一來一往的,他插不上嘴,這下才找着機會道:“父皇已經知曉了,正下令要徹查此事。”
她垂眸,眉頭不展。
此次遇襲案疑雲叢叢,又鬧到了父皇那裏。
那些刺客的目的究竟為何?
是刺殺蕭燁?可為何最後卻刺傷了她?且為何不在邵府外動手,非要在院裏動手?若他們目的本就是刺殺她,又為何佯裝攻擊蕭燁,直接給她一刀不是更為便捷?
她思來想去沒有頭緒,啞聲對蕭少禹道:“阿禹,再不回去賢妃娘娘該擔心了。”
起初蕭少禹還萬般的不願意,聽蕭青沐說父皇今日要去賢妃娘娘宮裏,他便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謝晏晏輕笑:“他是該到建府的年紀了。”
蕭青沐微揚的嘴角收住,忽道:“可有什麼蹊蹺之處?”
謝晏晏將一口粥咽下,輕嘆道:“我回京路上,也遇到過刺殺。”
“統共遇上五回。”
蕭青沐肅然道:“是誰?”
她搖頭:“不知,但可以確定的是,不止一人。”
“有兩回的刺客便如那日的一般,招招擊中要害,身法詭譎,應是江湖上的高手,我並未得罪過江湖上的人,想來是被人雇的,可誰與我有如此之仇?”
“想讓我死的只有兩種人,其一,我死了對他們有什麼益處,其二,我活着於他們有什麼威脅。”
“還有一處,我於西北從未受過險,於途中動手,這幕後之人是畏懼我兄長的兵權還是畏懼我回京?”
六年前她被自請前去北川和親,三年前遠在西北的兄長親率了一隊人馬將她從北川救出,緊接着大虞便派軍隊與北川軍一戰,戰至第三年,攻下了北川國,取得了那北川國皇帝的首級。
“我記着,回京前曾有人進諫阻我回京。”
蕭青沐道:“禮部尚書張留現與禮部侍郎王秉良聯名上書,稱和親公主回國從未有過先例,於禮不合。”
“禮部那幾位倒是意料之中,我聽聞司天監於此也有關聯?”
“父皇私下召見了司天監的監正徐自遠,徐自遠稱彗星沖月,乃是大凶之象。”
謝晏晏覺得好笑:“這是把我當掃把星了?難怪要急着殺我了。”
“後來,父皇怎的同意我回京了?”
蕭青沐倒了盞熱茶,抿了一口:“徐自遠府中搜出了黃金千兩。”
“說是大理寺的班少卿原是你父母一案的幫凶,因怕你回來報復,這才行了賄。”
她父母一案牽連上百人,聖上這麼一位殺伐果斷,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君主,怎可能不知他是幫凶,又允他做這個大理寺少卿?
此事也是蹊蹺得很。
蕭青沐又見她默言挑眉,添了一句:“非我所為。”自是指的徐自遠被抄家之事。
謝晏晏接過他遞來的熱茶,悠然道:“想來也是有人盼我回來的。”
她抿了一口,繼續說道:“餘下三回就頗為奇怪,那些刺客的招數都使在不緊要之處,我身無長物,思來想去便只有令我懼怕,阻止我回京這一項了。”
也許她這廂回京當真觸及到了某幾位大人物的利益,非要拔去她這個眼中釘不可了,可她夢中那些刺客分明都是衝著蕭燁去的,她赴宴后,目標便變成了她。
想得多了,胸口處的傷口隱隱得開始作痛。
謝晏晏順了順氣:“如今這案子,是誰在查?”
“刑部右侍郎。”蕭青沐想了想,“名喚周穎林,現在是子慕的同僚。”
周穎林,這個名字她倒是聽過,此人出身寒門,政績斐然,入仕十年坐上了刑部侍郎的位子。
刑部的老尚書近日致了仕,孟子慕身為左侍郎代管刑部事務,陛下又有意提拔他為新任尚書,周穎林資歷高,又不甘屈居於人下,此時定是心中不忿,急於立功。
此案涉及明召衛及孟家,邵孟兩家應當避嫌,周穎林看這大好機會定然是不會錯過。
他來得比料想中更快,她醒來不過一個時辰,這位周侍郎便親自來請她去刑部問話了。
謝晏晏無奈地笑道:“你們仨這是約好的?”
“你這傷還沒好,真要去刑部走一趟?”
謝晏晏已更衣站到了府外,挑眉掃了眼周穎林:“那是刑部,又不是陰曹地府。”
她轉頭十分混賬地對蕭青沐道:“這幾日我府上的面首們定是寂寞了,皇兄可否幫我好生照顧他們?”
-雖是傳華陽來刑部問話的,但因其公主的身份,謝晏晏是被請到了刑部衙門的後堂。
她這方一醒來便舟車勞頓,此刻覺得口乾舌燥,便道:“侍郎大人,本宮這大病初癒,可否問大人討盞茶喝?”
周穎林擺手讓僕從去備,卻聽謝晏晏道:“且記,需得是廬山雲霧。”
彷彿她是來此處做客的一般。
周穎林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又不好發作:“殿下,此處乃刑部衙門,咱們沒有這個福分喝這麼好的茶,還請殿下多擔待。”
謝晏晏撇了撇嘴:“罷了,大人問吧。”
周穎林摸了下鼻子,翻開卷宗道:“殿下五日前是否去了邵府赴宴?”
“確實如此。”
“殿下因何故赴宴?”
謝晏晏覺得好笑:“自然是去賀喜的。”
“依臣所知,殿下並未收到請帖。”
謝晏晏皺起了眉:“本宮的確未收到請帖,但本宮少時曾在孟府小住過一段時間,與頤霏妹妹甚是親厚,便不請自來了,想來也是本宮之失,不該前去叨擾。”
分明此次是她受害,這周穎林卻像是審犯人一般審她,謝晏晏覺得挺有意思的。
周穎林聽出她話里的刁難,登時做恭敬狀:“這自然不是殿下之過,臣今日請殿下來,只為了解當時的情形。”
謝晏晏抿了口茶,淡淡道:“大人繼續吧。”
“殿下當日為何扮做男子,至崇寧侯府前?”
為何?她去湊湊熱鬧也不行嗎?
只見她十分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本宮心儀於孟侍郎,奈何他對本宮無意,本宮只得另闢蹊徑,才可近他的身啊。”說罷還拿帕子擦起了眼淚,儼然一副傷情的模樣。
竹苓的腿差點一軟,心中不禁對自家殿下肅然起敬。
原本摸着鬍子的周穎林差點將他的鬍子拔下一根來,關於這位華陽公主的名聲他也是略有耳聞的,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就是一衣冠禽獸,養了這麼多面首還不知足,現在竟要染指朝中官員。
“殿下何故扮做孟家遠戚,化名為……孟言燕?”
他問得倒是挺細。
“若是本宮亮出自己的身份,那在婚宴的眾人自會覺得不自在,這不是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嗎?因而本宮只好求孟侍郎幫忙了。”她十分無辜地聳肩。
他繼續問:“那殿下赴宴為何要帶侍衛?”
大抵指的是打鬥中,丹砂帶來的那幾位了。
這她要如何說?說她夢見了那日的情景,未卜先知前去護衛?
謝晏晏咬咬牙:“大人也是知道本宮在京中的名聲的,上回月文樓,本宮就被人扔了臭雞蛋,現在感覺還有味呢,出行自然是要做些準備的。”
竹苓又差點腿軟。
“殿下可結過什麼仇家?”
“本宮回京不過月余,仇家應當是沒有的,不過京中應有不少義士聽說了本宮的事迹,想要……為國除害?”
周穎林眉心一跳,聽到接下來的話更是覺得頭疼:“月文樓那幾個扔臭雞蛋的,大人應去好好查查他們的底細,也許便是他們雇來的刺客……”
在她將要滔滔不絕之時,周穎林急忙打斷,按了按發疼的太陽穴,正準備請她回去,卻見門外立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