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多麼地狠心(5)
梅淑把紙條揉成一團,狠狠地丟到橋下,狠狠地搓着自己的臉,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夢中丟了一個很重要的人,比眼睜睜望着他走掉還要失魂落魄,手足無措。
夢啊,你快醒來,醒來,醒來啊……
就這麼一直搓到兩手濕糊糊的,冰涼透骨的,才終於明白這不是夢境。
又瘋了一樣地跑到青龍橋下去拾煙盒紙,他的筆跡,也許是最後的筆跡。哪怕是留作思念的證據,也好。
眼底瞬間結出一層無情的冰花,她把手托在冰上,心比冰還涼幾分。
她想不通這算什麼,他顏鴿飛憑什麼獨斷為兩個人的事情自顧做了主,她恨透了這種行為。
凌慧水着眼睛跑下去沖梅淑心疼地說:“二梅姐,該放手的時候就放手吧,別再猶豫了,想想你為了他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值嗎?小姨他們總不至於會害你,別一意孤行,也別衝動,你覺得你真的走進他的心了嗎?你能明白他和你在一起的真實目的嗎?其實幸福都是想像出來的,不能太理想化了。生活不是演電視劇,沒有劇本,沒有編劇,所以要慎重走好每一步,一步走錯步步錯,女人為感情賭上青春更是賭不起,輸不起。二梅姐,沒想到他就這樣走了,你跟他六年的感情他一走了之,雖然他心裏肯定也不好過,卻也是他最後的選擇,你也得做出一個決定,是繼續堅持還是放棄?”
她的頭朝路上拐彎的地方蜻蜓點水一樣地點一點:“你瞧,小姨追來了,小姨光怕你跟他私奔了。”
梅淑望向冷黑的大路,說:“慧慧,我是不是很不孝?”
凌慧搖搖頭輕輕地低下聲音說:“不是的,是我們沒有飛翔的翅膀……如果是我,我肯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去他那裏,絕不選擇放棄。”
梅淑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衝到橋上對着橋下吼道:“二梅,你準備跟他走呀?嗯?還不跟我回去?看看人家都是怎麼找對象哩,再看看你是怎麼找的,怪不得這兩年介紹對象都不去見,早就跟你說讓你跟人家斷了斷了,誰也不要耽誤誰,還讓人來作甚?你怎麼聽不懂人話,你長腦筋了沒?”
梅瑰隨後趕到,貼在母親身邊添話說:“你是總得把爸媽氣出好歹來你才放心哩是不是?你氣壞咱爸媽這輩子我可不饒你,非得自找苦吃,你那腦筋怎麼就那麼不夠數?你瞧瞧人家怎麼就那麼精,你怎麼就那麼七成?”
凌慧用胳膊抵抵梅淑,悄聲道:“二梅姐,先回去吧。”再低下聲音喃喃說:“以後再說。”
孤獨像綠色的潮水一樣席捲而來,梅淑覺得自己被嗆到了,一口一口從喉嚨灌下去。她覺得自己的心孤零零的,在這愛的高牆面前,是痛苦的寂寞的囚徒。
顏鴿飛仰靠在紅紫的石岩上,聽着四個女人的碎碎地腳步聲越來越遠,才拉了拉軍大衣短黑毛的領子,探出半個頭偷偷地望了望梅淑的背影,嘴凍得發青,全身的力量都用在繃著的那個決心上。
他知道自己必須緊緊地繃著,他覺得自己一鬆懈就要化掉,就要去給她難為。
他不忍心她難為,他心疼她被兩頭拉扯的艱難。
他不知道這會是她心如死灰般的折磨,煉獄般的煎熬,被打進十八層地獄的絕境。梅淑那樣的性子是很難闖得過去的,其實直到現在他還是猶豫不定,他深知梅淑的脾性。
顏鴿飛一下子越想越多想,越多想越猶豫,彷彿下一秒就要衝出去。
他不敢想下去了他覺得自己的決心下得很有點心虛,頭一直石頭一樣地沉,縮在口袋裏的手死死地握成拳頭,還死死地握着。
他頭一次違背了自己的心,他也不能原諒他自己。
梅瑰挽着母親的胳膊走在梅淑和凌慧的前面,梅母將身子半靠在梅瑰身上,氣弱弱地道:“哎呀,老了,不行了,前幾年這兩條腿走這幾里地的路根本不算個事,現在腿上沒勁了,走不動道了,人上了年紀,可是經不起折騰了。”梅母也明知這出苦肉記騙不過在場的三姊妹。
梅瑰心直口快地添上一句:“媽,彆氣壞了身體,自己的閨女自己還不清楚,怨誰?就是你氣壞了又有甚用?就是你狠不下心,管她呢。”
梅母自心底里探出一口氣:“唉!”
梅淑回頭朝青龍橋又望了一眼,總想着他還未曾走遠,顏鴿飛忙抽身躲進石岩后。
她望一眼他躲一回,直望到拐了個彎,看不見那座橋了,她才不望。
梅淑一路垂着頭看着自己起起落落的腳尖,漸漸地覺得失去了知覺,腳下一輕飛了出去,做夢似地,她多麼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啊,像在那一趟班車上,醒來正枕在顏鴿飛的臂章上。
可是太陽穴一陣一陣地驟疼,兩顆眼珠子酸脹,猶如頭頂上有一面黑罩子朝她罩了下來。
“沒出息,不就一個當兵的,嫁過去能是安穩日月?他走他的,你在咱這裏找一個條件更好的,結了婚就是好生活,能少奮鬥多少年?這個道理你也不懂?”梅母親一面用醫生留下的消毒棉球摁住手背拔出輸液針,一面又說:“鍾家二小娶媳婦在村紅白理事會請客,道哩你哩,你們又是一茬人又是同學的,到時上禮你就不用回來了,又不是星期天,就不用請假了,咱家連你那份一塊上了。”
“沒事兒……我回來上也行。”梅淑說。
梅母親把兩粒白藥片放在梅淑枕邊,對外面喊:“慧慧,水開了倒杯來讓你姐吃藥。”
“哎……”凌慧應着,端水來到梅淑的床頭輕輕坐下,看着梅母親出去才低低地俯耳問:“姐,這回死心了嗎?”
梅淑不應,掀開被子坐起來,拿過杯子把葯隨了下去,嘴裏卻覺不出葯苦。也許可以一走了之,可結婚本來是件好事情,應該一家人開開心心地送自己出嫁才好。
可是照這個樣子,應該是得不到家人的祝福了,想到這裏,梅淑不禁難過起來。
凌慧低聲地安慰她說:“姐,你不要難過了……”
梅淑下地穿罷鞋,一抬頭,見母親端着一碗滿滿地雞蛋拌疙瘩湯走進屋,熱騰騰地白氣蒸着母親一張黑瘦的臉膛,母親的眼睛顯得更憔悴了,惹得梅淑心頭一陣酸楚,不禁軟下心來。
梅淑說:“媽,我今天得回單位上班。”
梅母親說:“既然請了假就在家裏多住兩天咓。”
梅淑說:“手頭還有工作沒做完,得回去。”
梅母親說:“你非要走,也得喝了拌湯再走,到了單位一心上班,這麼好的工作可不能丟了,最起碼收入穩定,體面,你姐給你介紹的電廠的不要不去見,聽話。”
梅淑覺得更心痛,母女如此愛,心卻如此不能溝通。
她覺得母親是在說別人的事,輕鬆說出嘴。
傍晚濃橙帶紫的陽光,漸變的羊絨毯子一樣鋪在青龍橋頭,梅淑圍着淺水藍的圍巾只剩下哀愁的一雙眼睛,眼底總有一個澎湃的海,心事像魚一樣沉默着潛藏在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