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甚難度

“皇祖母，孫臣豈有不記得之理。只要照兒能做到，孫臣定會踐諾。”弘治皇帝朱祐樘應道。

“照兒，聽到沒？你莫須緊張，太奶奶在呢。”周太皇太后笑意依舊，側頭望着朱厚照，再次拍了拍他。

朱厚照咧嘴一笑：“有太奶奶在，我才不會緊張。”雙拳捶得更是輕快。

弘治皇帝微搖了搖頭，“嘖”了聲，對他說道：“那你還不趕緊給我們看看？”

“爹爹，不就是看我身長多少和箭藝如何嘛？”朱厚照應道。

說起這身長和箭藝的約定，朱厚照也實屬無奈，被迫的。

七歲那年，他就想隨朝觀政，不過，張皇后以他年幼為由勸阻弘治皇帝，結果沒能如願。

第二年他再提，張皇後繼續以同樣的理由勸阻，待他十二歲冠禮后再隨朝，不僅如此，還加了番說辭：身材尚矮小、未成年的朱厚照，在大臣眼裏就是“黃口小兒”。

這番說辭不知是她自己想的，還是從其他地方聽來的，反正弘治皇帝聽了后，比以往沉默得多。

但已八歲的朱厚照怎甘心再等四年，費了諸多口舌，終獲弘治皇帝朱祐樘應允：若他身長達五尺、五十步外射箭能十中八，無須至冠禮即可隨朝。

“自然要看。”弘治皇帝輕瞪了朱厚照一眼。

“那孩兒馬上開始，”朱厚照應得很乾脆，少頃，低頭望着周太皇太后，“太奶奶，你可要替我撐腰，莫讓爹爹再度虛言。”

見周太皇太后笑着點頭，朱厚照朝殿外嚷道：“小敬子，你進來。”

聽得他如此呼喚殿外的宦官，弘治皇帝朱祐樘和周太皇太后均搖了搖頭，張皇后嘴角一抿，似乎有那麼幾分嫌棄的意味。

這般叫法是朱厚照有意為之，他用此方式提醒自己莫要忘記女真部族，尤其是斡朵里部。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待時機適當，他勢必要對那些部族大動干戈。

朱厚照話音剛落，從殿外走進一人，是那名站在大殿前，手持拂塵的老年宦官。

這宦官一邁入大殿，馬上跪拜：“老奴蕭敬叩見萬歲爺、太皇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千歲爺……”

弘治皇帝朱祐樘、周太皇太后和張皇后只點了點頭，朱厚照則道了聲：“起來吧。”

得到許可后，蕭敬緩緩爬起，半彎着腰站立。

“小敬子，你快到庭院外喚小鼎子來，孤有事要吩咐他。”朱厚照指了指殿外。

雖然蕭敬已六十好幾，但對被他喚作“小敬子”並無甚麼抵觸，應了聲諾，領命而去。

過得片刻，一名虎背熊腰的宦官邁進殿來，是之前跟隨朱厚照的健碩之人，他雙手空空，看來那包袱已被另行處置了。

離朱厚照等人仍數步遠，他已倒身跪拜，高呼：“奴婢何文鼎叩見萬歲爺、太皇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千歲爺……”

“趕緊起來，將孤的身長儀和尺子都取來。”朱厚照道。

“奴婢領命。”何文鼎爬起往大殿的一側退着而去。

數個呼吸后，他就去而復還，右肩扛着一根寬約三寸、長約七尺的方柱狀木頭，以右手輕扶着，左手還拿着一把尺子。

方柱狀木頭的一端是三稜錐狀的支架，一條小指寬的凹槽貫穿了木頭的其中一面，裏面嵌了一截可滑動的小木塊。

而緊鄰的一面則標着黑色刻度，刻度從三稜錐狀這端標起，最小刻度為寸。

對應的刻度旁，依次描着“一尺”、“二尺”，直至“七尺”等字樣，每個字約莫一寸大。

望着這怪異的東西，弘治皇帝朱祐樘、周太皇太后和張皇后均愕然不已。

“此為身長儀？如何用？”弘治皇帝問道。

“爹爹，你稍等一會，”朱厚照應道，又朝何文鼎招了招手，“小鼎子，放這裏。”

朱厚照一邊指着弘治皇帝眼前數步遠的地面，一邊接過何文鼎手中的尺子。

何文鼎面朝弘治皇帝，先將三稜錐狀的支架放下，再雙手扶着方柱狀木頭的中間位置，略一騰挪，身長儀便立了起來。

這和後世的手動式身高測量儀差不多模樣，不過眼前的是純手工打造的簡易木頭版。https://

“太奶奶，爹爹，娘親，你們要看好了。”

朱厚照也不使喚宦官或宮女，自己彎腰將雙腳的皂色布靴先後脫掉，挪了兩步便走到身長儀前。

只見他以背貼着方柱狀的長木條，挺起胸膛道：“小鼎子，把小木塊挪到孤的頭頂來。”

何文鼎應了聲好，把凹槽的小木塊由上往下，緩緩挪動，一二息后，就已輕壓着朱厚照頭頂。

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朱祐樘和張皇后，饒有興緻地打量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爹爹，你來看看，我頭上的小木塊所對準的刻度，是多少？”朱厚照身軀幾乎紋絲不動，以左手指着自己頭頂位置，輕嚷了一聲。

“如何看？”弘治皇帝走到他身邊，上下打量着身長儀。

在朱厚照一番解釋之下，弘治皇帝這才恍然。

他盯着刻度打量了一會，見那小木塊對應的刻度剛好是“五尺”加一寸，緩緩說道：“你如今已有五尺一寸？”語氣中充滿了懷疑。

“那當然，要不，孩兒怎敢要爹爹踐諾。”

大明的一尺，約莫相當後世的三十二公分，一尺為十寸。五尺一寸，大概就是後世的一百六十三公分。

對於尚不足十歲的孩子來說，這身長不僅是當下大明，就算在後世也不普遍，弘治皇帝心生懷疑是最正常不過。

如果是大明的普通成年男子，那這身長就相對正常。

為何會這般？他們中的大多數，只能勉強果腹，一年到頭來，能嘗一二回肉味就不錯了，那有什麼營養攝入？

十九世紀初的西洋人，成年男子也就一百六十公分左右。後來因為暴富了，他們基本以肉類和奶製品作為主食，才大幅度提升了身高。

靈魂來自後世的朱厚照，對影響身高的數個因素也不陌生。

基因佔小部分，但更重要的，是攝取足夠的營養、保持充分的睡眠以及進行適量的鍛煉等等。

對生於皇家的他，還是嫡長子，當下又不是兵荒馬亂，營養怎會是問題？

說到睡眠，在日入而息、日出而作的大明，他還只是一個“黃口小兒”，不早早入眠，又能幹什麼？

而鍛煉就更不用說，早決心練就強勁體魄的他，自蹣跚學步開始，適當的鍛煉幾乎是每日必做之事，從最初的慢跑，到長跑，再到習練武藝、騎射……

持續努力之下，朱厚照在八歲時的身長就已達四尺余。

“爹爹，那要不要用尺子量量，看刻度準確否？”朱厚照舉起左手的尺子。

未待弘治皇帝回應，一直靜靜坐着的張皇后突然插話道：“量，為什麼不量？”

僅一會，她已來到朱厚照跟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尺子，真量了起來。

結果自然準確無誤，朱厚照怎會做一戳即破的虛假之事。

手持尺子的張皇后尷尬地望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

未幾，弘治皇帝問道：“你身長夠了，那箭藝呢？”

朱厚照一邊穿着布靴，一邊笑道：“爹爹，射箭無甚難度。”

“無甚難度？口氣真不小。”

在弘治皇帝疑惑的目光注視下，朱厚照右手朝西邊虛指了指：“爹爹，孩兒到小校場搭箭拉弓，一試便知。”

見弘治皇帝不置可否，朱厚照向殿外低喝一聲：“小敬子，替孤喚小瑾子和小偉子進來。”

站在殿外的蕭敬應了聲諾，過得一會，一老一少的兩名宦官邁進殿，是瘦削之人和那“小偉子”，兩人同時跪拜高呼。

瘦削之人道：“奴婢劉瑾叩見萬歲爺、太皇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千歲爺……”

“小偉子”說：“奴婢王偉叩見萬歲爺、太皇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千歲爺……”

得到應許后，兩人以手輕撐地面，慢慢站了起來。

“孤要去小校場射箭，你們三人快去佈置。小偉子把孤的弓箭拿來，小瑾子和小鼎子移一個箭靶到清寧宮牆邊。”朱厚照吩咐着。

王偉、何文鼎和劉瑾得令，倒退着離開大殿。

過得一會，朱厚照目光緩緩從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和張皇后臉上掃過，嘴角帶笑：“太奶奶、爹爹、娘親，移駕小校場可好？”

周太皇太后“嗯”地應了聲，慢慢站起來，朱厚照趕緊扶住她右手，走向大殿門口。

老祖宗都說好，弘治皇帝和張皇后又怎能拒絕，邁步跟在老少兩人的數步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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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校場，緊鄰清寧宮西側，大致是一個長方形，從東到西的長度為五十餘步，而自南至北就長得多，一百五十步都不止。

大明的一步，並不是指左右兩腳邁出的距離，而是以五尺為一步，大致相當後世的一百六十公分。

這裏原是一塊空地，北面為奉先殿，南邊則是文華殿。

在弘治十年，也就是朱厚照即將六歲那年，才被改造成小校場，是朱厚照特意指定。

那年四月初，朱厚照纏着弘治皇帝，要習練騎射和武藝。

一開始弘治皇帝見他年紀尚幼，個子矮小，自是搖頭不允。

但朱厚照說自己學業已有小成，習練騎射和武藝會相得益彰，經不住反覆懇求，最終弘治皇帝還是准許了。

在精心挑選出來的數名武官的教導下，僅一年多，朱厚照不僅熟習騎馬、射箭，連刀槍劍戟都使得相當嫻熟，弘治皇帝得知后是笑得合不攏嘴。

此刻，在小校場東側的清寧宮牆垣邊，劉瑾和何文鼎分立南北，豎直托着一個圓形箭靶，合力擺放到靠牆邊的一個數尺高的木架。

那圓形箭靶以乾草編織而成，直徑約莫二尺五寸，靶心塗著如成年人拳頭般大小的紅點。

朱厚照左手持着一個茶壺，面朝東邊，站在小校場之中，距清寧宮牆垣大致五十步左右。

而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和張皇后，卻站於朱厚照後方七八步左右，緊貼西側的牆垣。

“小瑾子，小鼎子，還要擺弄多久？”朱厚照喝了口茶，朝着清寧宮方向喝了一聲。

聽得呼喊，對面的劉瑾和何文鼎扭頭望了過來，劉瑾更應道：“千歲爺，還再須一會。”

“快點……”朱厚照左右環顧了下，沒發現王偉的身影，又喊道，“小偉子，你在哪？孤的弓箭呢……”

話音未落，一道清脆的聲音已從他身後響起：“千歲爺，弓箭在這裏。”

朱厚照被嚇了一跳，轉身沿聲音望去，見王偉站在兩步之外，雙手拿着一張長弓，肩膀負着一個柱狀箭筒，內里裝有十來枝箭。

朱厚照不由得笑罵道：“好你個小偉子，何時站在孤後面的，想嚇人么？”

他揚起右掌，作勢就要擊向王偉肩膀，王偉也不躲閃，只縮起頭聳着肩：“千歲爺，你可別太大力，小心把長弓打壞了。”

朱厚照自不會真打他，輕笑一聲，右掌已收了回來，微仰起頭又喝了一口茶，才一手接過長弓，一手把茶壺塞給王偉。

稍頃，朱厚照再取來箭筒背到自己身上，微側着頭對王偉輕聲道：“小偉子，救兵搬得及時，回頭孤再賞你。”

王偉連連應諾，作了個揖，後退兩三步，站到一側。

就在此時，傳來劉瑾的呼喊聲：“千歲爺，箭靶擺好了……”

朱厚照喝令兩人遠離箭靶，那些聚集在附近的宦官宮女聽得也紛紛走到一邊。

“父皇，你要不要來看看，兒臣所站位置可夠五十步？”朱厚照扭頭望向左後方，朝牆垣邊的弘治皇帝喊道。

弘治皇帝沖他揮了揮手：“別磨蹭，搭箭拉弓吧。記住，射五枝，要四枝中靶心。”

朱厚照撓了撓頭，也不再言語，以左手持弓，右手一個反手從箭筒抽出一枝箭，將箭栝扣於弓弦，左手輕扶箭桿置於弓弝處。

站了個丁不成、八不就的步姿，綳直如橛的左腳在前，幾乎半彎的右腿於後。

過得片刻，他緩緩舉起手中的長弓，那拉開的弓弦幾乎貼到右邊臉腮，箭簇也接近左手中指的邊緣。

朱厚照屏住呼吸，眯起左眼，將箭簇對準靶心，右眼略為凝視，箭靶在他眼中，就如近在咫尺，仿似觸手可及一般。

待左手肩窩、肘窩和虎口成一直線，朱厚照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突地一松。

“嗖……”地一聲。

那枝箭快速平穩飛了出去。

頃刻間，“督”的一聲輕響，箭矢已插在箭靶的紅心，箭尾還一晃一晃的。

圍觀的一眾宦官宮女，紛紛拍起手掌來：“中了，千歲爺射中了……”

周太皇太后和弘治皇帝笑意滿臉，張皇后的笑容卻有些勉強。

“太奶奶，我一會射完箭，就到仁壽宮陪你用晚膳……”朱厚照將手中的長弓往半空晃了晃，對周太皇太后道。

“此話當真？”周太皇太后聽了笑得更燦爛。

“當然。”朱厚照嘴角帶笑。

數息后，他射出的第二箭依然擊中靶心，宦官宮女們的鼓掌聲此起彼伏，喝彩聲不絕於耳。

朱厚照的神情沒多少變化，再次望向弘治皇帝，很認真地說道：“父皇，兒臣要射第三箭了。”

見到弘治皇帝笑着頜首，他轉身過來瞄了一眼箭靶，反手再抽一枝箭，搭箭、拉弓、屏氣、瞄準……

突然，一道清脆的叫喚聲，從他左後方響起：“皇兄，你在射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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