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應對自如
這道突如其來的咆哮聲,瞬間擴散了開去,甚至站於清寧宮的庭院之中也能清晰可聞。
庭院的一眾宦官和宮女聽得,臉上均露畏懼之色,有些膽子小的,身體更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但離張皇後跟前只得數步遠的朱厚照,僅眨了眨眼,似乎沒受到甚麼影響一般。
直至如今,朱厚照仍無法確定這母後為何會對自己呼來喝去。
他記得很清楚,三歲之前,他這母后對自己十分寵愛,“照兒”前“照兒”后地叫喚,聲音也柔和之極。
但在他弟弟,也就是弘治皇帝朱祐樘的次子降生之後,張皇后對他的態度就發生了變化。
待他出閣讀書,年僅五歲已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時,“照兒”兩個字就甚少從她口中說出。
等他開始習練武藝和騎射后,張皇后就愈加看他不順眼,多半直呼“朱厚照”,還時不時吼一聲。
只要覓得機會,她非阻礙一下朱厚照不可。尤其在朱厚照想涉足朝堂的時候,張皇后總以他年幼為由,勸弘治皇帝朱祐樘緩一緩。
迄今為止,朱厚照還沒踏入朝堂,就和他的母後有莫大的關係。
這讓朱厚照不得不想起原主非張氏所出的野史,為此,前兩年,他將宮中宦官和宮女的所有名冊都翻了個遍。
名冊上雖有不少劉姓、鄭姓和王姓的宦官和宮女,但並沒有和野史記載相符的人名。
這個意料之外的結果讓朱厚照更加困惑,但沒過多久,他就釋然了。
大明皇家奉行的是“嫡長子”繼承製,所謂“立嫡以長不以賢”。
朱厚照年僅半歲已被立為太子,就是很好的明證,況且他深得弘治皇帝朱祐樘的鐘愛。
既然娘親只愛么兒,那就由她好了。
不過,當今大明推崇的儒家思想是以“百善孝為先”,講究的是“愚忠、愚孝”,即使“母不慈,子也不能不孝”。
所以,無論張皇后對他如何呵斥,朱厚照始終恭敬有加,“不孝”可是惡名,明面功夫自要做到十足。
朱厚照自行加持了“金鐘罩”,對張皇后的咆哮“免疫”,但坐在張皇后旁邊的弘治皇帝就不同了,不僅身軀一震,面色也是一變。
過得一會,他才輕吁一口氣:“梓童,你突然這般叫嚷,會嚇到照兒的……”
雙眼始終盯着朱厚照的張皇后,對弘治皇帝朱祐樘的反應毫無覺察,聽得嘴角一翹:“皇上,本宮能嚇得到他?你看他笑嘻嘻的,那有一丁點被嚇到的模樣?”
朱厚照撓了撓頭:“娘親,你沒嚇到我,但嚇着爹爹了。”
“哼,你父皇有這麼容易被嚇到嗎?”張皇后雖這般說,但還是轉頭望向弘治皇帝朱祐樘,輕柔地喚了聲:“皇上,你說是不是……”
話音未落,弘治皇帝朱祐樘已尷尬一笑:“梓童,我沒事,如果你能一直這般柔聲說話就好了。”
“皇上,你真被妾身嚇到了?”張皇后見他笑得勉強,還如此回應,心裏那還會不明白。
“娘親,爹爹離你不足一尺,你趁爹爹沒防備,在他耳邊突然怒吼一聲,能不被嚇到么?”朱厚照插話道。
“本宮怒吼了么?只是稍為大聲一點點而已。就你多事,你父皇都沒有怪本宮。”張皇后聽得又瞪了朱厚照一眼。
“梓童,別忘了我們為何來清寧宮。”弘治皇帝朱祐樘神色恢復了正常,果真沒有責怪張皇后之意。
張皇后“嗯”了聲,隨即望向朱厚照:“朱厚照,今日你都做了什麼?”
朱厚照側着頭思索了片刻:“孩兒就如往常一般,早上到文華殿讀書……”
“讀書?”張皇后打斷他的說話,“你把老師都氣走了,怎麼讀書?”
“是老楊放棄講讀,和我可沒什麼關係啊。”
張皇后冷冷一笑,扭頭望向弘治皇帝:“皇上,你看看他,一點也不羞愧。再聽聽,他竟將楊廷和卿家喚作老楊?”
弘治皇帝微笑道:“梓童莫急。”
“娘親,在某人的姓前加個‘老’字去稱呼,是很平常的。”朱厚照眨了眨眼睛。
“平常?那你給本宮說說,誰會這般稱呼別人的?”
朱厚照早已胸有成竹,稍頃便回應:“多得很。北宋的山穀道人曾作過一首詞,裏面寫到‘巫山古縣,老杜淹留情始見’,這‘老杜’是杜少陵。”
張皇后雙眼突現一絲疑惑:“山穀道人?北宋的道士這麼厲害,居然會作詞?”
她雖然識字不少,但熟悉的只是《女誡》和《內訓》之類,對於詩詞歌賦知之甚少,她想當然認為這“山穀道人”是普通的道士。
坐在她旁邊的弘治皇帝見狀,頓時輕笑起來。
張皇后聽得動靜,朝着他嬌嗔道:“皇上,你笑什麼?北宋的一個道士都會作詞,這不厲害么?”
弘治皇帝朱祐樘忍住笑,搖了搖頭。
“皇上,你又笑又搖頭,是什麼意思嘛?”張皇后滿臉都是疑惑。
弘治皇帝朱祐樘沒有直接回答,向朱厚照招了招手:“照兒,快解釋給你娘親聽聽。”
朱厚照也不客氣:“娘親,我說的山穀道人,是指黃重直,他精通詩文書畫,可不是道士。”
張皇后見弘治皇帝點頭,那自是表示認同朱厚照之意,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翹。
朱厚照輕咳一聲:“娘親,那我能接著說么?”
見到張皇后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他又道:“唐時的香山居士,也作過一首詩,裏面有一句‘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這‘老元’指的是元威明。”
對於這些詩詞,朱厚照信手拈來,幾無絲毫的停滯。
這回聽到“居士”兩字,張皇后囁嚅了片刻,沒有出言發問。
弘治皇帝朱祐樘頻頻點頭:“照兒,你連這兩人的詩詞,都能脫口而出,看來學業又精進了。”
“爹爹,這只是孩兒在閑暇時讀過,和學業沒多少關係。”朱厚照一臉謙遜地望着弘治皇帝。
“讀過就記住了?你啊,太謙虛可不好。我只知這兩人的名諱,對他們的詩詞就不怎麼熟悉。”弘治皇帝笑得很開懷。
張皇后抿了抿嘴角,仍然沒有說什麼。
稍頃,朱厚照對着張皇后笑了笑:“娘親,兩位數百年前之人,分別將杜少陵稱為老杜,把元威明喚作老元。在數百年前就有了先例,還不算平常么?”
張皇后欲言又止,再次望向弘治皇帝,一雙鳳眼飽含求助之意。
弘治皇帝朱祐樘“哈哈”一笑:“梓童,來之前我就說了,你千萬不要和照兒爭辯。”
“還不是因為本宮懂的詩詞不多……”張皇后嘟囔着。
“娘親,詩詞有欠缺,平時就應該多讀一些。”朱厚照雙眼清澈見底,語氣也甚為誠懇。
“照兒,讓你娘親去讀詩詞,還不如讓她去做女紅。”弘治皇帝再度笑了起來,那張本有些蒼白的臉也多了幾分紅潤。
“皇上,你也取笑妾身么?”張皇后輕嗔道。
“梓童,我怎會有取笑之意。”弘治皇帝望向她的目光一片柔和,轉身伸出雙手,輕擁了她一下,完全無視站立於不遠處的朱厚照。
對兩人的爾儂我儂,朱厚照視若無睹,心裏卻暗道,這兩人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過得片刻,待弘治皇帝重新端坐好,他才開口說道:“爹爹,你和娘親來得正好,這樣孩兒就無須到武英殿了。”
弘治皇帝“哦”了聲:“這是為何?”
“孩兒找爹爹踐諾。”
“踐諾?踐什麼諾?”弘治皇帝朱祐樘面露訝色。
“踐行讓孩兒隨朝觀政之諾。”
弘治皇帝聽得恍然,撫掌道:“隨朝觀政啊?難道那二事,你都已做到了?”
朱厚照點了點頭:“這個當然,要不,孩兒也不敢要爹爹踐諾……”
他一語未了,一道聲音突然插進來:“皇上,剛你還讓妾身不要忘了為何來清寧宮,現在你怎麼和朱厚照說起隨朝觀政啦?”
卻是張皇后輕瞪着鳳眼,略有些不滿地朝弘治皇帝抱怨。
弘治皇帝對她抱怨般的言語也不以為意,反而面露淺笑,回應道:“梓童,我答應你的事,怎會忘記呢。”
未幾,他又望向朱厚照,又道:“照兒,隨朝觀政先不用急,你娘親有事問你。”
朱厚照聽得暗嘆一聲,爹爹,你是皇帝啊,你的威勢呢?怎麼娘親說一句,你就聽從了呢?要隨朝觀政的人是我,我能不急嗎?
他已等了數年,就為邁出這一步,入不了朝堂,那籌劃已久的革新章程就只能束之高閣。
“爹爹,你先聽我……”
那知弘治皇帝朝着他揮了揮手:“等你娘親問完話,我們再說,好吧?”
“好吧,那孩兒洗耳恭聽。”朱厚照見他一臉堅決,順從地點了點頭,反正這麼多年也等了,再等一等又何妨。
弘治皇帝對他的態度相當滿意,轉頭朝張皇后道:“梓童,和照兒好好說話,莫要像剛才那般。”
張皇后眉開眼笑,目光打量着朱厚照:“本宮問你,今日為何要私自出宮?”
她聲音果真輕柔了好多,但朱厚照聽得心裏咯噔一聲,本以為這母後會繼續糾纏文華殿讀書之事,但為何會說起私自出宮來?
至於私自出宮,他從六歲起就這般做了,一個月起碼四五回。而七歲之後更甚,最頻繁時,幾乎每日都往外跑,最少的,每兩三日也會外出一趟。
剛開始的時候,得知消息的弘治皇帝對他均有訓斥,斥其膽大妄為,不顧自身安危等等。
那時的朱厚照,雖然年紀不大,但經史武藝都已略有小成,弘治皇帝對他甚為鍾愛。
面對弘治皇帝的訓斥,朱厚照拋出諸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百聞不如一見”、“讀死書,無異於坐井觀天”等論調,打着出宮能讓自己學業更精進的幌子。
聽着朱厚照的論調,再見到數次“學有所得”后,弘治皇帝很快被說服,默許他自由出宮,在京畿範圍內轉悠,唯一的要求是確保自身安危。
此後,朱厚照就便利甚多,不少籌劃都得以展開,當然均為暗中推行。
見朱厚照默言不語,張皇后輕笑道:“未經皇上准許,你身為太子竟然私自出宮?”
朱厚照心思百轉,以往對於自己私自出宮,這位娘親幾乎從不理會,但為何如今她要着重提起?而那爹爹坐在旁邊竟像看熱鬧一般?
穿得這般隆重上門,就因我私自出宮?有些小事大做了吧?等等,你們這麼大張旗鼓,難道有什麼特別用意不成?
望着張皇后似笑帶笑的表情,朱厚照心中突然有些明了。
“怎麼,敢做不敢認么?”張皇后又道。
“孩兒是私自出宮了,任憑爹爹娘親責罰……”朱厚照攤開雙手,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
“哦?就這麼想被責罰呢?”
“不然呢?難道孩兒私自出宮,不用責罰么?”
張皇后很認真地說道:“其實,不責罰也是可以的,不過你要先應允本宮一件事,本宮就為你求情,怎樣?”
朱厚照暗暗一笑,原來你們搞這麼大動靜,就為了讓我答應一件事啊?
他故作思索片刻,才道:“娘親,孩兒只不過是略懂些詩詞歌賦,還會一點點武藝……”
張皇后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語:“只要你應允不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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