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雨如晦

第二章 風雨如晦

辦公桌後面的韓素梅走了過來,坐在沙發,緊挨着殷小妙。

然後她伸手輕輕拍打碰着殷小妙的臉:“別慌,別慌!怎麼了?你說出來,別憋着,要不哭出來。”

她平靜而剛毅的面孔,平時被公司同仁稱作“撲克臉”。

這時卻如同昏暗天色下的日光燈,別管它是否真實或明亮,它亮着,就教人心安。

“我條仔入左院,抑鬱症又發作。”這是粵語,意思是她的丈夫,因為抑鬱症發作入院。

低落的殷小妙可能是覺得,這不是一件合適公諸於眾的事。

儘管這房間裏,只有她們兩人,她也下意識地說起粵語。

她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這一切,只因為這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

第三次了,她丈夫李子軒第三次抑鬱症發作入院。

殷小妙很清楚,將會發生什麼。

李子軒會被辭退,沒有任何補償,因為這只是剛做了兩個月的一份工作。

而且求職時,隱瞞了自己的抑鬱病史。

就算沒有被辭退,他也只能自己辭職,因為抑鬱症的發作,很難完成那些創意型的工作。

而高薪聘請李子軒的廣告公司,給他的職位就是創意總監。

對於她的生活來講,丈夫的失業,這只是開始。

“我以為他會好起來的,醫生說堅持吃藥,會有好轉。”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但淚水仍不可抑制地淌下,韓素梅長嘆了一聲,摘下眼鏡,伸手輕撫她的秀髮。

當從出租車上下來,匆匆走進醫院的急診區,殷小妙臉上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憂傷。

只是厭煩。

她對於李子軒情況的擔憂,以及對他病情的憐憫等等的,就如同李子軒第一次發病時,他所在公司的離職補償一樣,在當時付出之後,便不再有。

不見得後面就職的單位就沒有一丁點人情味。

但上班兩三個月就發病的創意總監,入職時又隱瞞了病情,實在很難讓公司給予額外的津貼。

對於殷小妙來講,道理其實也一樣。

人生除了愛情,還有茶米油鹽,有流言蜚語。

在急診的走廊里,還沒找到李子軒的病床,就聽見公公李進的聲音。

年近花甲的李進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絲毫不因為音量刻意的壓低而減弱:“你讀了這麼多書,就不能堅強一點?男子漢大丈夫,什麼難處,咬一咬牙撐過去嘛!”

而婆婆陳慧珊在邊上咬牙切齒地勸着:“別吵了,你非要弄得一家子都在這裏丟臉嗎?”

“慈母多敗兒!當初要是聽我的,送他去部隊當幾年兵,就絕對不會這麼矯情!”李進突然間失控,憤怒地衝著妻子吼了這麼一句之後,大約引得急診病房其他輸液者的注目,終於消停了。

淚水止不住從殷小妙的眼角淌下來,這就是她的艱難。

她不單要面對丈夫的病,還要去經受這許多的折磨。

“你是誰的家屬?別堵在這裏!”推着小車過來換針的護士,對殷小妙這麼說道。

對於要處理許多急診病人,工作時間又很長的護士,通常來說,實在很難企望,對於堵着通道的病人家屬,會有什麼好臉色。

而有些手足無措的殷小妙,剛剛走進病房,看見自己丈夫蜷縮着,面向牆壁,背對着他的父母時,護士的訓斥就再一次響起:“6床你們來這麼多家屬幹什麼?留一個人就行了!”

6床,就是李子軒躺着的那張病房。

“爸、媽。”殷小妙抽了抽鼻子,跟公公婆婆打了招呼。

李進冷着臉看了一下手機:“小妙來了,那我回公司了,下午有個客戶從南非過來。”

從部隊轉業回來的李進,雖說在國企里也算是個小領導,但現在這時勢,哪個崗位都難免有業績考核,他望了一眼病床上的兒子,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冷哼了一聲,便匆匆走了。

“你們回小區,要注意一下,別讓人知道,那可太丟臉了!”

陳慧珊壓低了聲音,對殷小妙叮囑了兩三趟,然後才很不放心地離開。

如果不是居委辦那邊有個會得去參加,她不太捨得離開兒子。

但看在殷小妙的眼裏,卻覺得婆婆陳慧珊不過是在擔心,回到小區時,如何迴避左鄰右舍的問候,以免讓她沒面子罷了。

這也不算是惡意的揣摩,畢竟,不是第一次出這樣的事。

都走了,她坐在丈夫的病床上,急診的病房,連個被子、枕頭都沒有,一米八多的他蜷縮在那裏,光着腳,襯衣上還有乾涸的血跡,看着格外的凄涼。

她輕輕叫了他兩聲,但他沒有轉過來,只有壓抑的低泣。

殷小妙拿起床頭的夾克,在內袋摸索了一下,掏出藥盒來。

一打開藥盒發現,該吃的“舍曲林”,李子軒果然並沒有吃。

“你怎麼不吃藥?”殷小妙湊到他耳邊,壓着一腔的怒火輕聲地問。

李子軒終於轉過頭來,英俊的臉上掛着淚痕,眼神里,儘是無助和茫然,還有驚恐。

她看着他,想起在大學的籃球場上,他奔跑投籃時,陽光的笑容,如是昨日。

殷小妙把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輕聲對他說:“沒事,沒事的,我們先回家,再休息一段時間看看。”

其實不用問,她也知道他為什麼沒吃藥。

這是第三次了,和前面那次沒有什麼區別。

因為吃了抗抑鬱的葯之後,他拿不出創意方案來,為了證明自己,他選擇了不服藥。

不服藥,並不見得工作上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於是就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能力勝任這份工作?

隨着時間的推移,李子軒的偏執和焦慮一步步加重,開始否定自己,覺得對項目無能為力的自己,存活於世毫無意義!他開始在辦公室歇斯底里吼叫,然後衝著自己揮刀。

望着他手腕上包紮的紗布,殷小妙能想像他用美工刀割開手腕時的情景。

甚至不需要他人的講述,她也能大抵知道,他是如何在辦公室讓自己鮮血飛濺,如何引起同事失色驚叫,然後公司同事驚惶失措的報警等等。

她沒有開口再說什麼。

輸完液之後,走出醫院,滿布的烏雲,絲毫沒有散去,仿似山巒壓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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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熱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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