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閏土和猹

“吳昕姐，動物整理好了。剪耳號的組織放在四度冰箱你的位置。我先回宿舍，明天考試。“

手指已經凍僵了。他發完短訊，原地猛地蹦了幾下才勉強暖和點兒。

他終究沒有穿老陸借他的衣服——在套羽絨服的時候他發現，如果穿那麼肥大的棉衣，那他就根本穿不上羽絨服了，只能單衣走天下，那樣凍死得更快。

但他沒跟老陸說。從生理樓出來以後，他還特意繞了個圈，從實驗室窗戶看不見對那條路溜進了逸夫教學樓。不一會兒他從一樓男廁所出來，重新穿上耗子味兒的毛衣。手上拎着換下來的陸知朴的衣服，膠袋緊緊系了幾個死扣。

他聞了聞自己，覺得披上了一層老鼠皮。帶着這個味道他是絕不會去坐公交車的。

去哪兒找輛自行車呢？

思來想去，他撥通了同班同學宋國強的電話。宋國強已經準備好五年出口，GRE也考完了，最近找了個實驗室做本科畢業設計。

“果醬，你在醫學部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在，中心實驗樓。“

“借你自行車用一下。“

“你要騎車回宿舍區啊？這麼冷！“

“能坐車誰騎車？我找你拿鑰匙去。“

“來吧，我下樓接你。“

劉浪縮起脖子重新踏上校園路。

他把自己緊緊裹在外套里，偏找風口走，想着身上的味道能快點兒被衝散，想着難得見到學校人這麼少，想到要不是做畢設宋國強肯定也回家了，想到連果醬都眼瞅着要離開他，想到他們班也馬上要散了。

然後就想到自己的前程。

劉浪五年級，臨床醫學專業——目前。

在醫學院的八年制學制中有一個重要的關節點，就是五年級。一部分學生會選擇這一年從本科畢業，不再進行後續的博士研究生訓練。他們會拿到醫學學士學位，然後走入社會，匯入本科畢業生考研、找工作、出國的大江大河之中。坦白說這些人中精英濟濟，他們通常是早就有堅定的想法、清晰明確的人生規劃，才敢這麼洒脫地放棄拿一個PhD的機會。

就比如宋國強。在劉浪眼裏，他們的生活像水晶一樣，折射着彩虹色的光輝，剔透又光明。

劉浪屬於這個群體的補集。他沒規劃，沒想法，五年前既然選了一路讀完博士這條路，那就打算沿着走，讀完八年拿到博士學位為止。畢竟要說他的特長，就是學習能力特強，從小到大還沒遇到什麼學不會的知識、做不來的事。他清楚自己不是別人所謂的“學霸“，相反他嫉妒那些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想幹什麼的人。

別人那才是“少年“，自己只有“老成“。

縮在殼子裏，閉上眼睛；前路一望無際，越是平坦，越是茫然。

他覺得自己就像這趟平原上的一列綠皮火車，吭哧吭哧，車上載滿了不知所措。

中心實驗室是一棟十幾層高的門面建築，頂上豎著醫學部的名字，夜空裏紅光奪目，是紅十字的顏色。在長長的樓梯下等待沒多久，劉浪便等來了還穿着白大褂的宋國強。

“不是冷、不騎車么？你的車怎麼在醫學部？“劉浪接過鑰匙，反問朋友。

宋國強嘆了嘆氣：“中心實驗室太偏了，動物部、食堂，還有幾個技術型實驗室，都在學校那頭，所以平時跑腿還是騎車快。太偏了。“

“偏還不好？我還嫌不夠偏呢。“劉浪指向更遠處的一座大棚，

緊靠着學校圍牆，“那兒就不錯，可惜被藥學院的菜地佔了。“

宋國強知道他什麼意思。

“藥學院也得和人相處。你這樣總躲着人，跟個耗子似的，不成。“

“別提耗子。“

兩個男生為了取暖，縮着膀子原地蹦高。

“有時候我挺羨慕閏土的。也不用琢磨前程，也不用和人打哈哈，不用挨罵、不用看顏色，就在那片瓜地里等啊，等，看着月亮。只要猹來了他抓得住，工作就完成了。簡單，滿足。“

“你……是看那片葯園子看出的這些感慨？這麼喜歡種藥材，那你轉藥學部。“

“懶得動。哪兒都一樣，都是奔前程，我還是本本分分該考什麼考什麼吧。“

“你騙自己還行，騙不了我。“宋國強說，“這麼冷的天，一天不落地跑醫學部來做實驗，考試之前也來，就跟追妹子似的。我覺得你比上臨床更喜歡做實驗。“

劉浪自嘲地笑了：“'喜歡'這個詞兒還能用我身上啊？“

“行了你趕緊走，大風天裏站風口白活，你是見了生人不開口，見了熟人往死里嘮。“

“明天我把車再給你騎回來。“

“你就愛計較這個！“

“不愛欠人情。“

“滾滾滾。“

騎着宋國強的破車路過藥材大棚的時候，劉浪駐足多看了一會兒。大棚里一個人都沒有，他卻彷彿看見閏土蹲在大片茂密的藥材之間，滿足地叼着根草，屁股下壓着閃亮鋼叉。

閏土長着劉浪自己的臉。

其實在閏土和猹的故事裏，劉浪更羨慕猹。為了吃口瓜，猹能豁出命去，活得多有奔頭。

誰是猹呢？劉浪琢磨。

宋國強是猹嗎？不算是。他是有清晰的規劃，對未來一步步走得夯實，今年幹嘛明年幹嘛，該考什麼了、該學什麼了，都計劃得有條不紊。但這裏頭總覺得缺點兒什麼滋味。

陸知朴是猹嗎？他為什麼願意接下實驗室的苦活累活，幹得還這麼興緻勃勃？劉浪不知道，他沒和老陸深聊過。他沒和任何人深聊過。

但他覺得陸知朴與其說像猹，不如說更像那個“瓜“，瓤足夠甜，對被吃掉這件事也沒太所謂；不求結果，只求過程。

誰才是猹呢？劉浪從未如此渴望遇到一隻“猹“。

電話響，是班長彭渤。

“劉浪啊，晚上有空嗎？西城宿舍區要給過年回不去家的同學們攢個新年晚會，老師心疼咱們忙活出科考，不讓咱們班負責齣節目，但是得管後勤。東西我都買好了，網上定的，太多了，晚上你下來一起幫忙搬啊？搬到第二附屬醫院活動室。“

“明天出科考啊。非得今兒啊？“

“這不貨送到了嘛……又沒法放大門口堵着。我知道你看兩眼就能考過，求求你了。“

“叫爸爸。叫爸爸就答應幫你。“

“07級的師弟師妹也來喲。“

“來就來唄，他們以後本來就是在二院實習，干點兒活有什麼奇怪？咱們二年級不也給醫院打工幹活。“

“怪我，忘了你這貨對師妹也沒興趣。來啊，來！“

“行行行，爸爸答應你。“

一腳蹬上車，車把上裝着衣服的、鼓囊囊的膠袋前後左右亂咣當。車、人和袋子都在這呼嘯的北風裏搖擺；命運的風吹起來，有的人隨之搖擺，有的人像堅定的錨，巋然不動。還有一種人像風中的旗，必得要狂風越大才越勁越美麗。

劉浪不知道，他即將與這樣一面旗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