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預開題（上）
那個下午劉浪留在實驗室一直幫着陸知朴整理數據，製作預開題的幻燈片。
所謂預開題，就是在每年4月正式開題之前，讓研究生們邀請系內外的老師同學來給研究計劃提建議。由於大家課題方向不同，采眾家之長對研究開展極為有幫助。而且這也是大家第一次評估課題的“分量”：有經驗的老師、甚至高年級學生，都完全可以根據立題和設計預測未來能發幾分的文章——要麼切入點精妙，要麼啃科學問題里的硬骨頭，要麼堆積極為龐大的工作量，但凡屬於三者之一，都有可能預定《自然》、《科學》、《細胞》這樣重磅雜誌的一席之地。
陸知朴正在做最後的整理。劉浪啃着薯片，看見老陸把16隻雙基因敲除小鼠的假設圖鄭重地放在第一頁，翻來覆去地排版對齊。
“那幾張圖看你擺一小時了，再換位子也生不出小圖。”
陸知朴哈哈笑：“你知道嗎？這篇文章沒有其他圖都行，只有它，它是靈魂。有了它，哪怕剩下的都不做，我也能畢業了。”
“這麼誇張嗎？我以為這些只是個開始。”
想起吳昕說過，如果沒有這批動物的結果，他很可能開不了題。
陸知朴搖頭，道：“用你師姐吳昕的話說，如果要這篇文章夠‘性感’，那這幅圖就是最性感的部位。這兒沒什麼事兒了，你先回宿舍休息吧。”
劉浪脫下實驗服掛在門后，手機在桌上隔着自封袋嗡嗡轉着響。陸知朴探頭看見名字，喊劉浪：“電話，宋國強的。”
“果醬？哦，自行車吧。我先走咯。”
劉浪在中心實驗樓下停車，坐在車上給宋國強打電話。這一路上又多了好幾個未接來電，他騎車全沒接到。很快電話就接通了。
“果醬，我到——”
“浪人，我們實驗室也有人被跳蚤咬了。”
電話這頭的劉浪像頭上響了炸雷、嘴裏咽了臭蟲。
“怎麼這事兒就過不去了呢……”
二人見了面。
“這事兒不方便在學校談，咱去外頭吧。”宋國強自覺坐在車後座上，“去對面學校吧。”
“啊？”
“對面學校妹子好看。快走快走。”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對妹子感興趣，什麼時候去不好非着急說事兒去……”
劉浪沒好氣地蹬車，嘴上罵罵咧咧數落宋國強太沉。
“因為那兒最不可能有咱們校的人。我是為你好。”
車搖搖晃晃的。兩人停下來等紅綠燈。過了這個路口就是對面理工大學的校門了。這個學校佈局比醫學院硬朗很多，蒼松翠柏列隊筆直的主幹道旁，看不出冬天的影子。
“你這麼小心翼翼的是怎麼了？”
“到地兒再說。”
沿着宋國強指的路，兩人徑直去了一個不限時營業的餐廳。
“這兒漢堡好吃，點倆。”宋國強發號施令。
“你很懂啊。”
啃完漢堡，宋國強清清嗓子：“說正事。被咬的是實驗室的同學，我沒告訴他除了他之外還有別人被咬。他昨天下午去了動物部。”
“昨天下午……你是猜測我們是傳染鏈？”
“是。而且爆點在動物部。這不是好事兒，牽扯麵太大了。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非得避開學校的人了吧？”
劉浪點頭：“你再幫我聽着點兒，其他實驗室有沒有人被咬的，什麼時候被咬的。”
“劉浪，
你實話跟我說，你知道跳蚤的源頭是哪兒了嗎？”
“這哪兒知道去？查也沒法查。糊塗賬啊。”
“也好。你知道糊塗賬怎麼算嗎？”
“什麼意思？”
宋國強探過身來：“糊塗賬就要糊塗算。”
“怎麼叫‘糊塗算’？”
“‘糊塗算’，就是任憑這個事兒發酵，大家去猜，也沒有證據、也不能排除，大家嘴裏傳成什麼樣，事兒就成了什麼樣；嘴裏那個‘源頭’是誰，它就是誰。這就叫糊塗算。劉浪，你想想，如果這事兒‘糊塗算’了，後果是什麼？”
劉浪忖度片刻，明白了宋國強的意思：“就那一層實驗樓、一間飼養室，裏面就那麼幾個實驗室的動物，肯定問題出在這些實驗室的人身上。再查查集中爆發這幾天誰去過動物部，誰去了，誰就可能變成‘源頭’。小道消息，口舌相傳，沒地兒辯白去。”
“對咯。風言風語裏的官司，可是沒有法官的。但是審判的後果比法庭還嚴酷。那是私刑。你想過沒有，這風言風語要是傳到導師們耳朵里，他們會怎麼想？第一反應會是‘我學生劉浪是無辜的’嗎？不會，他肯定默認這個事兒空穴來風必有因，下一步就是懷疑，瓜田李下，你這個人、你做的事兒，特別是你隱瞞不報這個行為，都會在他心裏摧毀你的形象。”
“這麼嚴重嗎？”
劉浪越聽越慎得慌。他本以為他不說、陸知朴不說，就能按下這件事兒。可水沸了按不住蓋，強按還會燙手。這個刻意被他忽略的道理，現在被宋國強拍在他臉上。
“兄弟，唯一阻止事態演變成這樣的辦法就是，你主動嚮導師報告。”
“不行！說出去那一屋子的動物就全完了，你不知道——”
“你不說出去，那一屋子動物也一樣完了。要是不制止流言，剛剛我說的話你還沒明白嗎？那個屋子出來的動物、出來的結果，早就沒有信度了。”
“……你說你實驗室有人被咬，就他一個人嗎？”
“你還想拉着他一起攻守同盟嗎？對，據我所知現在就他一個人，可我不保證他身邊就沒有其他人被咬。再者說，跳蚤啊，這不是一般人能接觸到的，醫學院這麼乾淨的地方哪裏會有跳蚤，只要有時間研究生都能想到吧？時間問題而已。而且劉浪，我再提醒你：主動報告這個‘免死金牌’，只有第一個報告的人才能拿到。也就是說，洗乾淨自己、重塑自己信譽的唯一辦法就是搶着去當這第一個報告的人。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謝謝你果醬，特意來點撥我這些話。”
宋國強向後仰靠在椅背上：“聽你這意思，我是白說了。”
“畢竟不光我一個人。”
宋國強點點頭，喝光面前的飲料：“走吧，回去，今天早點休息，明天的預答辯和預開題從早上8點就開始了，整整一天呢。”
回到宿舍床上，劉浪輾轉難眠。他深知宋國強說得不僅對，而且是殘酷的真相。囚徒困境下，誰先招供誰損失最小。猶豫再三后，他打算等陸知朴回來和他再商量一次。可等他看見陸知朴推門進屋時那張燦爛的快樂的臉龐，他又什麼都說不出口了。孤注一擲瞞下去的想法佔據他的腦海，趕走了絕對理性。
陸知朴看見劉浪和衣在床，有點驚訝：“你這麼早就困了？”
“沒事兒干。”劉浪鯉魚打挺坐起來，打算去洗漱。陸知朴把電腦掏出來排練明天的彙報，劉浪聽不懂的名次從他嘴裏成串蹦出來，再加上他波瀾不驚的語調，真是念經一樣，最後居然給本來毫無困意的劉浪念困了。他邊刷牙邊對着鏡子打着哈欠。
哈欠聲吸引了陸知朴。他看看錶，晚上9點而已。
洗漱間的窗戶朝操場方向，這會兒關得死死的抵擋寒風。寒假、又是年前，本來這樣的夜裏是不該有人的，可恰恰相反，操場卻熱鬧得很。橘色的燈火像串珠般包繞着操場，勾勒出跑道、籃球場和羽毛球場的形狀。黑色的小人一簇簇地緩慢移動着，那是跑步的學生、散步的教職工家屬，還有在尖叫玩樂的快樂的幼兒。他們的熱鬧像在操場點燃了炮仗，一向清凈的學校在這一刻忽然有了年味兒。
熱鬧的回聲從窗縫裏滲透進來。
“沒想到還有這麼多人在學校。”劉浪隨口一說。
“很多老師家就住這裏，他們的家人過年也都回了BJ，所以過年的時候操場會比平常更熱鬧。奇妙吧？”
“你是不是年年過年都不回家？”
陸知朴的沉默代表肯定：“回不去啊。不說這個，你要是睡不着，想不想去操場走走？”
“現在？這麼冷的天？我都刷完牙了。”
陸知朴笑眯眯地合上電腦，起身套上自己最厚的外套，然後從衣櫃抽出一條樣式很質樸的大紅色毛線圍巾。
“走，我帶你看看晚上的醫學部。”
劉浪笑出聲：“開玩笑呢？我搬去西城宿舍前也在這兒住了三年呢，又不是西洋景。”
“年前的夜景你見過嗎？”見劉浪搖頭，他再次發出盛情邀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