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帝星飄搖熒惑高!
朱見瀅放下了魚竿,坐到了桌前,淺飲一口茶,打量着不請自來之人,七尺有餘,身姿清瘦,眼神清澈,不卑不亢,不因清貧而卑下,不因權高而式微,稱讚道:“第一熵,好名字!”
隨即話鋒一轉,詭笑道:“外界都傳郕王世子,作惡多端,欺男霸女,而令妹生的閉月羞花,一顰一笑,皆是風情,你怎還敢來,不怕本世子打令妹主意?”
“第一”這個姓氏,出自田姓,漢高祖劉邦建立漢朝後,為了消滅各地豪強的殘餘勢力,曾經把戰國時的六國國王的後裔和豪族名門共十萬多人,遷徙到第一氏關中房陵一帶定居。在遷徙原齊國田姓貴族時,因族大人眾,故改變了原來的姓氏,以次第相區別,分列為到第八氏,首遷者往第一門,為第一氏,余次類推,至“第八”。
第一熵正色道:“月初,我與家妹於城外,得世子伸以援手,方才撿回一條命,期間言語多冒犯,承蒙世子不計,后又多有幫襯,在下感激不盡,此次前來,有一事相告,以蒙世子幫襯之恩。”
“多有幫襯!”朱見瀅止住了笑,掠過第一熵,望向了一幫的成敬,眉眼一挑,問道:“這麼說,你是來報恩的咯?”
成敬微微笑,靜靜的侍立於一旁。
“是!”第一熵肅然道。
“坐下,慢慢說。”朱見瀅沉聲道,收回了目光,繼續飲茶。
成敬搬來一張凳子,又斟了一杯茶,第一熵朝着成敬,點頭一敬,撩起青衫,端正坐於桌前,右手端茶,左手掩着,輕抿一口潤喉后,放下茶,肅聲道:“今日偶聞一事,怕是明日朝堂之上,會有奸人藉此事攻劾郕王,故特來此稟告。”
朱見瀅不動聲色道:“何事?”
第一熵拱手朝上,神色禮敬,正色道:“值此危難之際,郕王殿下,體恤民情,令戶部開倉賑災,既不讓通州八百萬石糧食為瓦剌所得,又令百姓有糧可食,上下團結一心,共抵國難,乃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然賑災突至,順天府一時不防,些許宵小故生事端。
朱見瀅飲茶,不語靜聽。
第一熵道:“土木堡一事傳至京師,人人自危,糧行們趁機抬高價格,仗着奇貨可居,欲發國難財,賣的糧里,或摻爛陳穀子,或敗子,有的就摻沙子,而國庫賑災,都是一等一的好糧,且不要一分錢,先前高几倍價格買糧的人,自然不願,都要來退糧。時至午時,各大糧行門前都圍滿了要退糧的人,爭着吵着嚷嚷着要退糧,而糧行發的國難財,本身不佔理,便請五城兵馬司的衙役來清場,期間雙方不免言語衝突,肢體衝撞,順天府尹王賢大人已秉公辦理,責糧行照價退還。此乃事一。”
朱見瀅面色平靜,示意繼續說。
第一熵道:“卯時,戶部於九門張貼賑災告示,百姓持臨時黃引,即刻出發至通州,酉時不至便已歸。戶部告示明確讓百姓上繳除卻一人一月口糧之外的糧食,而下面收糧的衙役卻是以老幼、男女口糧不一為由,另出其招,統一以半斛計收糧,淋尖踢斛,以至於實際收糧超過半斛,百姓人力從通州運糧回京師,有些婦孺身體盈弱,更是運不到半斛,只好全部上繳,如此一來,開倉賑糧便成了虛幌子。郕王殿下原定百姓一月之需口糧,而百姓實際無一月口糧,若瓦剌圍城超過半旬,屆時,城中幾十萬百姓無糧可炊,定要出亂子。”
朱見瀅針對性的問道:“既然婦孺運力不夠,家中年輕力壯者,明日再遠便是,多跑幾趟,總是夠家中一月之需。”
第一熵摒氣道:“戶部有規定,持黃引才可運糧,而黃引僅限一人一張,不得冒用他人。”
“嘶!”朱見瀅倒吸了一口涼氣,意識到了這些人的險惡用心,頓感到了一陣惡寒襲來,直凜凜看着第一熵,故意問:“事關郕王何事?”
第一熵從容不迫道:“郕王初臨朝堂,臨政第一策為開倉賑災,本為京師幾十萬百姓着想,然事與願違,還請世子斟酌。”
語畢,第一熵遂起身辭退。
朱見瀅伸手留下了第一熵,起身在亭內踱步,思緒間,又問道:“你是如何獲悉的?”
第一熵拱手道:“承蒙世子照拂,月中收到順天府文書,現任為順天府一小吏。”
朱見瀅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成敬,回過頭,凝望着西邊天空,殘陽如血,血染的雲朵,聲勢浩大,滾滾而來,似是要殺人,暗嘆道:“你既然來了,可有良策?”
第一熵正聲道:“稟世子,順天府尹王賢大人,為人正直,素來清明。”
單諫言卻不獻策,是不獻還是真不知?
朱見瀅攸的冷着臉,直視其雙目,逼問道:“既如此,何不與王府台言明?”
“在下位卑言輕。”
“若不位卑,可會去說?”
第一熵一愣神,遲疑不敢答。
朱見瀅絲毫不給思考的機會,重語氣,再度逼問:“可會?”
第一熵搖頭道:“不會!”
“嗯?”朱見瀅冷哼道,眼中露着厲色。
第一熵心一凜,有感寒意襲來,愣了愣,還是坦言道:“家妹體弱,獨自一人,難以存世。”
至此,朱見瀅明白了,他是不想摻和進來,擋人路,連累家人,遂擺擺手,旋即轉過身去,望着湖面,道:“如此甚好,回家吧,天黑了。”
簡單的一問一答,卻讓第一熵不覺間手心沁出了汗,隱隱有如釋重負感,隨即躬身謝過,出了亭子,徐徐離去。
來時天色尚且能分辨,歸時卻已黑,過了棧橋,踏上了湖畔,第一熵顧目回盼湖心亭,隱約可見亭中的朱見瀅負手臨湖觀望,少年英姿,身形筆挺,端得不凡,根本不似外界所傳一般。
第一熵身影消失在湖畔,朱見瀅問道:“什麼來路?”
“稟世子,查過了,他是正統八年舉人,山西平陽府人,入仕為官,初任縣丞,正統十三年調任洪洞縣令,其母今年新喪,其妹第一悅天生體弱多病,其為官清廉,靠俸祿度日,故家中捉襟見肘,不知為何,七月忽辭官來京,攜妹投靠親戚。”成敬歷歷道來。
“靠俸祿度日,稀少巴巴。”朱見瀅感嘆道,又問:“他們兄妹倆來京,投靠誰?”
“劉嫻!”
“欽天監劉嫻?”朱見瀅詫異了。
“是,劉嫻六月下旬,滿門抄斬,他估計沒收到消息。”成敬道。
“這倒是白投靠了。”朱見瀅愕惜道。
去歲入冬,順天府以及鄰近數省,就沒有下過一場雪,眼看着明年怕是要遇蝗災,老百姓擔驚受怕的,民間流言四起,都說是太監王振禍亂朝綱導致的,然春上總算是落了一場薄雪,止住了流言,不巧又發生了春旱,山西河南一帶受災嚴重,六月份,河北、河南兩地果真蝗災,恰逢南京風雨雷電,謹身殿災,毀了數間不止,太監禍亂朝綱一言,廣為流傳,民怨沸騰。
王振便問欽天監劉嫻,為何所致?
劉嫻上報說是宦官禍政,國家連年開戰,上下貪墨,以至國庫空虛,民不聊生,是上天示警,遂被王振誅殺全家。
可憐了劉嫻渾身傲骨,被人推出,成了刀下亡魂。
“奴才見他為官清廉,投靠無門,在京無依靠,他妹妹連日奔波,舊疾又犯了,急需用藥,故老奴自作主張,送了些葯,替他在順天府尹尋了一個活計,以他舉人出身,倒是委屈了。”
“你這老貨,會有這等好心?”朱見瀅罵上一句,卻是無怒色,又噱哼一聲,道:“無非是我當日見着他妹妹,說了一句病如西子勝三分,便被你這老貨記了去。”
“世子說的是!”成敬恭敬道。
“自作聰明。”朱見瀅淡聲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三年六個月。”
“一晃快四年了,時間過得真快。”朱見瀅恍惚了,不禁手抵着額頭,沉默良久,忽道:“明天你隨王爺去宮裏吧,換王勤來。”
成敬瞬間冷汗直流,溘然跪下,伏在地上,一邊自己掌嘴,一邊哀嚎道:“老奴該死,萬不該自作主張,請世子爺憐憫老奴一片真心。”
“起身!”朱見瀅令道,瞥了一眼,深思一口氣,幽幽的嘆說:“明日朝堂之上怕是要見血,司禮監要少人,你先去佔個空,張樂跑腿打雜還行,進司禮監資歷不夠,日後我想法子,替你謀個秉筆太監的差事,須得替王爺注意着點,莫糟了奸人的道。”
成敬仰頭,淚眼渾濁道:“老奴年事已高,餘生侍奉世子爺便已然足矣!”
“你不去,誰去呢?”朱見瀅又道:“你因漢王案,牽扯其中,故子嗣終生不得入仕途,然你早年成婚,耕詩傳家,孕有一子成凱,在家務農,明日便譴人回陝西老家吧,讓成凱入府,隨我左右。”
成敬眼中露着光,不會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已然泣不成聲,忙叩首哽咽道:“老奴謝世子爺開恩。”
“行了,起來吧,去看看王爺回來沒?”朱見瀅思索着詭異的局勢,忽招回了成敬,喃喃道:“等等。”
“啊?”成敬不解,第一熵剛可是特意來報。
“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巍然不動;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你把這話傳給王爺。”朱見瀅漆黑的眸子看向了星空,月色不顯,群星薈萃,自言自語道:“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剎那間,成敬被嚇得渾身顫慄,汗毛豎起,就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宣宗元年,漢王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