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桃子味
而即便魂歸地府了,她也無處可去,
只能在枉死城徘徊,好像是等什麼,又連等什麼都不知道。
“我……”
紙人新娘端着茶杯,微微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又再低下些頭。
徐楓手裏還拿着那半件施畫的嫁衣,也沒着急遞給紙人新娘。
“……他們都說我就是施畫。我和夫君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相約百年。我和夫君終於成了婚,我們……”
紙人新娘還再說著,只是說著說著,頭越來越低,再說不下去。
“施畫姑娘,喝口水吧。”
徐楓依舊稱呼了聲這紙人新娘施畫。
蓋着紅布頭的紙人新娘頓了下動作,
抬起了捧着茶杯的手,在紅布頭下,輕輕喝了口水,
然後再沉默了陣,
“……我和夫君婚後依舊相好。他時刻陪伴着我,他外出時,我也挂念,只是那時候我還身體僵硬,難以動作……再然後,他害了病,
我格外擔憂他,每時每刻,目光都不敢從他身上挪開,只怕我一閉眼,夫君就不見了……只是,天不遂人願。夫君還是一病不起……在病重的時候,他還牽挂着與我的約定,要帶我去溪水邊……再後來,他病得更重,卧床不起……直到最後的時候,他嘴裏都還念着我的名字……”
“夫君死後,我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茫然無措。自小夫君就是我的全部,所有人都講,我和夫君會相約百年,白頭偕老。可這一切,都隨着夫君病故落空……我……最後,夫君父親要讓我為夫君殉情,正好,我就應了……”
直到殘魂歸地府那一刻,她依舊覺得自己就是施畫。
要和她丈夫白頭偕老的施畫,她丈夫去世之後,她寧願自己也跟着追隨而去。
只是,她就只是一個紙人,即便她誕生了靈智,面容和施畫再像,
施畫也另有其人。
范成心心念念的人不是她,彌留之際喊得人也不是她。
“……我恍惚來到這裏……卻沒有看到我的丈夫……我想,夫君可能去了別處,總要再來這兒。我就在這裏等他。”
“他們又告訴我……我不是施畫,我夫君早已經和施畫團圓,共同輪迴去了。”
“……如果施畫早就去世,來到地府等夫君。那我是誰?”
“老闆?我是誰?我是誰啊?”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痛苦而絕望。
手顫巍巍着放下了茶杯,然後伸手,一點點扯下了頭上一直蓋着的紅布頭。
紅布頭順着她的手滑落,露出了她的面容。
徐楓看着這位客人露出來的,紅蓋頭下的面容。
臉上畫著精緻的妝容,眉眼朱唇就和人間歷史映射中看到的施畫一樣,
只是,此刻的臉上,沒了之前看到那紙人臉上隨時掛着的笑容,
這位客人眼裏噙着的淚水已經忍不住滾落出來,臉上痛苦,渾身止不住發顫。
“你現在是這間客棧的客人。”
徐楓對着這痛苦着的客人,頓了下動作,再提起茶壺,給她身前的茶杯重新倒滿,出聲應了句。
聞言,新娘頓了下動作,眼裏再滾落出來幾行淚水,最後低下頭,再歸於沉默,只是身子還在顫抖着。
對旁人來說,她從來就是那個紙人新娘,但對她來說,她從來就是施畫。
當魂歸地府,得知還有另一個施畫存在的時候,她不光沒了存在的意義,她連存在都沒了。m.
“他們一直都對我說,我是施畫……我也覺得自己就是施畫。”
從她誕生之初,她就是施畫。可最後,她就只是個多餘的東西。
她只是因為范成對施畫那強烈執念和意願誕生出來靈智的紙人,或者說,她就是范成對施畫熾烈感情的象徵,她就連自己獨自存在的意義都找不到。
“可是他們又告訴我,我不是。那我是誰呢……”
這位客人重新抬起了頭,望着身前,兩眼迷茫。
徐楓沒說話,只是聽着這位客人近乎宣洩似的傾訴。
“……後來我想……他們可能是在騙我,我就是施畫,我怎麼會不是施畫呢。”
“夫君只是先走了,未曾想過我會緊隨而來,可能是去人間再尋我去了。我只要在這兒等,夫君總會再從這裏路過。”
“那時候,我再陪伴着夫君一起。”
說著話,這位客人眼裏流露出更多絕望和茫然來,
“……我再看到了夫君,只是他身旁始終有其他人……大概是我看錯了,我就在這裏接着等。”
開始還能騙自己,後來她連等待的意義都沒有,
就是個遊盪在枉死城裏的孤魂野鬼。
說著話,這位客人新娘再沉默下來,兩眼茫然,只是木然發愣坐着。
或許她也知道了自己不是施畫,
可從她誕生起,她就只有屬於‘施畫’的記憶啊。
她的一切靈智,都是從范成對‘施畫’的思念和感情中誕生的啊。
“施畫姑娘。”
徐楓再這樣稱呼了這位客人。
這位客人有些茫然的眼裏重新有了一點色彩,
“是喊我嗎?”
“對。”
這位客人聽着徐楓的話,再久久望着徐楓,
徐楓再看了眼這位客人,將手裏那半件嫁衣終於遞給了這位客人。
“施畫姑娘,這個你拿去吧。”
這件嫁衣是從歷史映射里取出,某種意義上來講,也是件不存在的東西,
只是執念和歷史映射的象徵。
再徐楓將這半件嫁衣遞過去的時候,這位新娘的目光就緊鎖在了半件嫁衣身上。
“這是……我的嫁衣。”
這是施畫生前縫製的,準備出嫁時穿得嫁衣。
也是紙人新娘,這位客人出嫁時,她夫君為她披上的嫁衣。
手顫抖着,新娘伸出手,去接過她自己的嫁衣。
只是手伸到嫁衣上的時候,又再頓住了,久久沒再放下,
“這就是施畫姑娘你的那件嫁衣,拿着吧。”
屬於真正施畫那半件嫁衣可能隨着歷史變遷,已經埋在土地里腐化。
現在這半件嫁衣,就是這位紙人施畫的。
聽着徐楓的話,紙人新娘的手終於落下,
緩緩着,有些顫抖着,她摩挲了下這件嫁衣,
伸手接過之後,緩緩收回,抱在了懷裏,越捏越緊。
“……啪嗒……啪嗒……”
紙人新娘低下去頭,眼睛一下紅了,淚水啪嗒啪嗒往下滴落,
滴落在她自己手上,地上,也滴落在那件嫁衣身上。
“……施畫姑娘。你已經在地府徘徊數百年。或許也可以獨自去人間看看。”
徐楓望着抱着嫁衣落淚的紙人新娘,出聲再說了句。
“我……”
緊緊抱着懷裏嫁衣的紙人新娘不停落淚,
用手抱着,用臉貼着那件嫁衣,這是她夫君在婚禮那天為她披上的嫁衣,
而她懵懂的靈智最開始也在那場婚禮上誕生。
再抬起頭,紙人新娘望向徐楓,聲音嘶啞,張了張嘴,最後也只是發出了這點聲音。
“從客棧後門出去,從奈何橋上走過,就是人間。”
徐楓看着紙人新娘,再出聲說道。
從奈何橋上走過,屬於紙人施畫的一生就結束。
下一世,就只是屬於從紙人新娘身上誕生出來靈智的這道魂魄的來生。
紙人新娘聽着徐楓的話,抬起頭,望向了客棧後門,
不知道她望到了客棧後門外的奈何忘川是什麼樣,
只是紙人新娘抬起頭,朝着客棧後門外望了許久過後,
再低下頭,更緊緊地摟着懷裏的那半件嫁衣,用臉頰去貼着那件嫁衣。
徐楓望着,沒再勸,只是靜靜看着。
紙人新娘恨不得將懷裏那半件嫁衣融進身體裏,緊緊地摟着,
又再過了好一陣,她重新抬起了頭,
眼眶還紅着,順着臉頰往下流淌的淚水還未流干。
“……我夫君給我披上這件嫁衣的時候,告訴我,這是與我的約定,穿着我手繡的嫁衣,讓我嫁給她。”
“我和夫君拜堂,鄉親們給我們奏着樂,孩子起鬨地歡呼着,親朋賓客們祝願着我們百年……”
紙人新娘抬起頭,眼神恍惚,似乎說著她記憶里她和她夫君成親的一幕。
抬起手,拿着那半件嫁衣,撐開半件嫁衣,
終於,紙人新娘還是將那半件嫁衣,緩緩披在了自己身上原本就有的嫁衣之上。
“姑娘。我敬一杯。這杯已經是孟婆湯,喝了之後,前塵往事就在此處了結。”
徐楓端起了自己身前的杯子,對着目光恍惚的紙人新娘出聲說道。
紙人新娘目光恍惚着,重新低下,再望向徐楓和身前桌上的孟婆湯,
臉上終於抿出來一些笑容,
“……其實,既然夫君不來,我還想去人間找找他。”
“只是,希望來世的時候,我莫要再做‘紙人’了。”
抿嘴笑着,眼眶還紅着,紙人新娘端起了身前桌上的茶水,
茶水在紙人新娘端起時,就已經變色了。
那半件嫁衣,的確就是紙人新娘的執念之物,
或者說,當初那場婚禮,就是紙人新娘最開始的執念,
此刻,坐在客棧里,穿着紅嫁衣的客人,也說明了這點。
也或許,紙人新娘的夫君才始終是她的執念。
只是她的夫君只是在過去,在她的回憶里。
見到這件過去的嫁衣,就再看到了只處於回憶里的她夫君。
徐楓看着這位紙人新娘,頓了下,沒再說話,
抬起茶杯示意了下,淺淺嘗了口這杯孟婆湯。
紙人新娘最富嫣然一笑,抬起杯子,將孟婆湯一飲而盡了。
“……什麼味道?”
“甜的?成熟的,桃子的甜味,是桃村村口,那三顆桃樹上的桃子……今年的桃樹又再結果了。”
紙人新娘抬起頭,臉上帶着那最初的笑容,目光恍惚地出聲說道,
“……成婚的時候,夫君還仔細理了理我身上的嫁衣呢……”
最後說了句,紙人新娘就站起了身,
臉上帶着笑容,就像是奔赴她和她夫君的婚禮,
款款朝着客棧後門外走去。
徐楓聽着這位客人的話,停頓了下,
也將杯子裏的孟婆湯一飲而盡了。
正如紙人新娘所說,茶杯里有股桃子的甜味,
只是甜味只是開始,等喝完,留在嘴裏的是止不盡的澀味。
隨着孟婆湯入腹,是一些欣喜最後化為茫然的情緒,
還有些複雜的感觸。
徐楓頓了下,放下茶杯,
再站起身望向了客棧外,那已經走出客棧後門的新娘身影。
款款着,紙人新娘已經走到奈何前。
踏過奈何,就沒了紙人施畫,只有屬於紙人的來生。
“……成婚過後,夫君也總是顧着我……”
像是忘了施畫的存在,紙人新娘只是最後說了句她和夫君婚後的日子。
這也是紙人新娘,這位客人最後一句話。
再之後,臉上帶着笑容,紙人新娘就走上了奈何橋。
很快,就過去奈何橋,身影走遠了。
……
忘川客棧內。
看着這位客人再離開,身影消失。
徐楓就再轉過了頭,望向了阿孟。
就看到阿孟已經望向他。
“阿孟……晚上吃什麼?”
“徐楓想吃什麼?”
“要不吃兩桃子嘗嘗?”
“好。”
徐楓的要求,阿孟從來沒拒絕過。
笑了笑,徐楓拉起了阿孟的手,兩人再出了客棧門。
……
“……這個,這個再來……再來兩箱,喵……”
一間屋子裏,一邊,季梁正和個穿着制服的人生無可戀地說著話,
旁邊的沙漠貓毫不介意地,就跟在家似的,躺在一堆零食堆里,胡吃海喝。
是的。
老楊的同事們,其他調查員還是有人發現了季梁和這隻貓的異常。
於是,沙漠貓和季梁就被邀請到了這兒。
“那我這兒,也算是被收編了吧?”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不過說得怪難聽的。我們發工資的,只是向季梁先生您提供了一個福利優厚,更加合適的工作。”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對了,不會讓我去抓鬼吧,先說好啊,我可不會啊……”
季梁生無可戀地說著,然後,他和那名調查員都不禁將頭轉過來,望向了旁邊躺着零食堆里,依舊胡吃海喝着的沙漠貓。
“……貓姐……咳咳……貓姐……別人問咱能不能抓鬼呢?先別吃了吧?”
“鬼?哪裏有鬼?”
聽到季梁的話,沙漠貓瞬間炸毛了,輕輕一竄,就竄上了季梁的頭頂,順帶還沒忘了拖一袋薯片。
“……”
“沒鬼。這位貓女士,只是想了解下您有能力對付那些鬼怪之物嗎?”
“沒有,沒有……嚇死貓了。沒有就不要亂說吧,太嚇貓了……喵……昨天我才看了恐怖片呢……”
沙漠貓鬆了口氣,炸起的毛髮重新平順下去,然後就蹲在季梁頭上吃薯片。
“……貓姐,你要不還是去那邊吃吧……”
“嗯,行吧……季梁,這裏這麼多好吃的……你以前都沒給我吃……喵……”
沙漠貓竄到了一邊,還打了個嗝兒,接着吃着零食。
看着季梁和那位調查員都有些沉默。
“……她平時也這樣嗎?”
“差不多吧。”
季梁含糊地應道,貓姐平時還打遊戲噴隊友呢。
“……對了,差點問。這隻貓是你的寵物嗎?”
調查員壓低了聲音問道。
“啪嗒……”
貓姐耳朵動了動,一包零食直接從遠處砸了過來,砸到季梁頭上。
“貓姐……他說得,你砸我幹什麼。”
“……他們一看起來就不好惹,當然砸你。喵。”
“……”
“你看到了。我是貓姐的寵物還差不多。”
“而且貓姐這品種,沒成精前也是保護動物啊,大哥你別給我下套啊,我不想吃牢飯。”
“……行吧,我知道了。這位貓女士,冒昧了,只是做一下情況了解。”
調查員朝着沙漠貓道歉,沙漠貓大氣地擺了擺手。
“……對了,剛才楊調查員遇到我,對我說,季先生你身體裏似乎也有一些法力,不知道是怎麼修行的,方便說嗎?”
“方便啊……就是貓姐往我身體裏灌啊……灌着灌着就有了。”
季梁很自然地說道。
這些天,貓姐都朝着他身體裏灌了好些次法力了,
加上他身體裏法力跟着貓姐學得呼吸法修行,也再越來越多,
季梁感覺自己已經越來越厲害了。
再過段時間,說不定十個他就能打贏貓姐了。
“灌?”
調查員打出問號。
“對啊,灌……”
“灌?”
“……”
季梁聽着調查員重複問了兩遍,也不太確定了。
轉過頭看向貓姐,就看到貓姐也再看到。
一人一貓對視了一眼,有些心虛了。
“有啥問題嗎?”
“看季梁先生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應該是沒什麼問題……”
“這樣吧,後面季梁先生你自己申請一門修行術法,自己看看應該就知道了……”
調查員目光怪異地看着這一人一貓。
就他目前了解到一些粗淺知識,就告訴他,
這個季梁實在天賦異稟,加上命大。
這個沙漠貓怎麼看也不像是了解修行法的模樣,
這個季梁也不了解,就這樣,就敢將法力直接往季梁身體裏硬灌。
這玩的也真是野,
這季梁也竟然還活得好好的。
……
“……啾啾。”
草木叢生的山林里,一隻飛鳥落在了一顆桃樹的樹杈上,啄食了下枝頭的顆桃子,
再偏過腦袋,似乎有些好奇地望了望樹下那兩道身影,
或許是在疑惑,這深山老林里怎麼突然來了兩個人,又或者單純只是望望。
緊跟着,那隻飛鳥騰起,就飛遠了。
樹下,
自然就站着徐楓和阿孟。
伸手,就從樹上摘下兩個桃子,擦了擦,徐楓遞給阿孟一個,
就拿起手裏另一個桃子,咬了一口。
老實說,
這桃子並不怎麼好吃,有些酸,甚至有些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