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陳子正杖朝還鄉(5)
“少小離家,白首方還。郡侯卻是風采依舊,令人羨慕啊!”陳仲坐姿隨意,右腿平放,腳心抵着豎起的左腿腳踝,左臂手肘恰好架在左腿膝蓋上,小臂則轉至身前,左手與右手虛虛搭着,猶如與人抱拳,但他人又微微後仰,倚着長劍,耳側一縷白髮隨風輕搖,盡顯風流。席中太守孔蘩露,見陳仲如此意態,也不由得暗暗喝彩。雖說陳仲這坐姿,極為無禮,但任何人與他對坐,恐怕都只會在第一時間為陳仲的自然洒脫感染,而不會計較什麼禮節之類。孔蘩露出身昭明孔氏,本就是蓬萊道洲數一數二的世代門第,他雖說並非族內嫡支,且外貌猥瑣,不受族中重視,但從小耳濡目染,風流名士見了不知多少,在他看來,風姿這一項上,可與陳仲相提並論的,整個蓬萊道洲,也找不出一掌之數。只可惜,這般人物,回鄉的時機不對。恐怕難得善終。孔蘩露轉着這等念頭的時候,並沒有去看那都尉彭良。反倒是不着痕迹,掃了左、巴二人。“陳公無拘無束,是小神羨慕陳公才對。”仙門郡侯隨口應答,只希望今日這一局,就這麼不疼不癢廢話過去才好。可惜,陳仲自家事自家知,他撐起這般姿態,純然是為了唬人,每多上一分一秒,都相當於是在虛耗壽元。故而,廢話不得!“呵呵,我一個將要入土的老頭子,有什麼好羨慕。”說到這兒,陳仲猛然話鋒一轉,對準彭良。“今日你們這幾個小輩擺下偌大陣仗,是要攀親么?那彭家小子,我與你父雖則兄弟相稱,奈何陳某如今身無長物,卻也不好賴你養老送終,若是要認乾親,還是罷休去也!”彭良眼珠子都要瞪掉了。好個老無賴!誰要認你當爹?彭良恨不得當場宰了陳仲。但仙門郡侯明顯已經倒戈。這時,就見郡丞左固,手在几案下連連擺動。彭良醒悟過來,他們事先是有計劃的,以陳仲自身的名望做為他們的盾牌,就算今日仙門郡侯不肯出手,但只要讓陳仲心有顧忌,今天不能當場發作,他們事後就能另外調集力量。當下,彭良忍氣道:“陳仲你休得倚老賣老!桓公一統我蓬萊,止息干戈,與民休息,乃極大功德!本郡三姓郡望,響應桓公詔令,降低佃息,使百姓得以果腹安寢。本都尉知道,你的學生大多因此退學,今日乃是告知你,不許阻攔!”一時間,太守孔蘩露、郡丞左固、長史巴轅,全都盯緊陳仲表情,似乎頗有些莫名的期待。唯有仙門郡侯暗感可笑。只見陳仲嘴角微微一翹,道:“老朽為何要阻攔?我只嫌你等此事做得太晚,佃金收得還是太高!”這些人以為陳仲是為了什麼廣收學生?就為了和他們這些士族鬥氣?或者說什麼讓人人都能修行,然後對抗他們這些士族?簡直可笑!自上古以來,未聞何時有過不許將修行法門公諸於眾的。特別是上古,登仙而去的大賢不可勝數。直至兩漢間,修行法門也從不禁止民間學習。但士族門閥還是形成了。到如今,士族開始默契地逐漸阻止百姓修行,其中變化自有道理,雖說陳仲看不透徹,但他很清楚,單憑自己一腔意氣,並不能改變大的趨勢。眼下,他真正要做的,真正有意義的,就是找到合適的弟子。將他手中這門,或許有望重開登仙之路的法門,傳遞下去!至於那些中途要離開,並不珍惜修行機會的學生,本身也不可能達到陳仲心目中對弟子的要求。彭良等人自以為妙計,實則不過是幫助陳仲分辨、考驗了學生而已。這四人見陳仲面不改色,各自失望不說,更多的是不解。怎麼會呢?彭良只道是陳仲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便繼續道:“你不阻攔最好,此外,修行法門禁止私傳,誰人可以修法,必須經我同意!”聽了這話,陳仲當即冷笑:“須你同意?敢問這是誰家律法,老朽未聞漢律有此一條!”又是漢律!之前仙門郡侯就是拿漢律來搪塞他!如今,那大膽的敕神,更是直接倒戈了!彭良被徹底點燃了心頭怒火:“誰家的律法,在這仙門郡,彭某的話,就是律法!”陳仲目光森然起來。彭良也自分毫不讓,更是將那召劾敕神的竹符扣在了手中。仙門郡侯長嘆一聲,起身對陳仲拱手:“陳公,非是小神有意,實是身不由己!”邊上左固、巴轅見狀,急忙交換眼色。隨即,左固出言勸和:“二位、二位莫要動氣!陳老先生,都尉也是為了仙門之安定,還請老先生多多包涵呀!我等其實並無惡意,並非是要阻止老先生回鄉傳法,實是當今妖精鬼魅眾多,我等士族人手不足,若是城中百姓再因修行引發爭鬥,實在是沒有精力維持。”陳仲聽着這話只是冷笑。都不屑於與左固分辨其中荒謬。左固仍自說著:“老先生欲傳修法,我等三姓郡望,願厚禮奉上,請老先生專一教導族中晚輩,即便先生欲為第四姓,也無不可呀!”那邊彭良登時大驚,之前他們可不是這麼說的!“不可!第四姓,絕然不可!”彭良直接踏出了座席,來至當中。“哈哈哈哈!”陳仲大笑起來,他明白三姓士族真正的目的是什麼了。其一,阻止他廣泛傳播修行法門。其二,便是嘗試將他也拉入到士族行列,如此他們利益一致,第一個目的自然達成。只不過,士族之間,具體的利益也免不了分歧。彭良就很害怕陳仲加入他們。至於原因,陳仲才懶得猜測。待眾人注意力都被陳仲的笑聲吸引到一處。他才收聲起身,目視四人,緩緩道:“南方有鳥,其名曰鵷鶵,子知之乎?”太守孔蘩露立時露出苦笑,曉得自己被嘲諷了。左固、巴轅也面上無光,這是莊子對惠子說的話,後面就是——貓頭鷹得了一隻腐爛的老鼠,恰巧鵷鶵路過,貓頭鷹害怕鵷鶵搶食,發出叫聲恐嚇鵷鶵。最後莊子問惠子,你做梁國的國相,這官位就像是腐爛的老鼠,你是要為了這隻腐爛老鼠一般的官位,來恐嚇我嗎?唯有彭良,眉頭緊皺:“什麼鵷鶵,某家不知!”“哈!”陳仲連連搖頭:“卻是老朽的不是了,竟忘記了你彭氏不治《莊子》,乃枚七發門徒,也罷!”陳仲揮手間,拔起長劍,駢指輕點。“今日,我便來告訴你,天下萬姓有志者,必將得道,雖小遇挫折,法門中斷,致使爾輩囂張,然而,此便如那曲江之濤!”“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涌而雲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有似勇壯之卒,突怒而無畏;蹈壁沖津,窮曲隨隈,逾岸出追!遇者死、當者壞!”至此,陳仲指尖恰恰點在彭良鼻下。這段話,就出自枚乘的《七發》。彭良再愚笨,也明白過來,陳仲之前那段話,一定也是引自哪裏,嘲諷自己的。但他甚至沒聽懂!陳仲冷笑中,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