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人之將死

蒙古大軍在鳳翔城外擺開陣勢，騎兵在中間守衛着忽必烈，步兵在兩側，緊密的聚集在一處，沒有拋石機，也沒有撞城車，甚至連弓箭手都沒有列隊在陣前，黃庭下略略心安，這不是要發動攻擊的陣型，看來今天忽必烈不準備攻城了。

陣前豎起一根丈許高的原木，原木的頂端綁着一個橫杆，橫杆的一頭垂在地上，另一頭綁着一個長長的繩索，一個身穿白衣，臉上帶着黃金面具的女人坐在幾個蒙古壯漢的肩上被抬到橫杆下，蒙古壯漢在女人腰間繫上繩索，將她綁在橫杆的一端，然後扯動橫杆另一頭的繩索，那女子立刻被凌空懸吊起來，好像在空中飄動，女人大喊着：“我，是這裏唯一的神，……。”語氣輕佻，好像是勾欄院中的女子在賣弄風情。

士兵們發出一陣鬨笑，他們許多人都親耳聽見過隱娘說這句話，只不過那時她有神仙一樣的威嚴，說話時帶着一股不可冒犯的氣勢，讓人畏懼。

女人在橫杆上搔首弄姿的飄蕩了一陣，又被放回地面，幾個蒙古壯漢大笑着脫掉身上的衣服，撲過去，將她摁倒在地上，撕扯着她的衣服，那女子假意的掙扎着，笑罵道：“哎呀！誰在脫我的褲子，……我可是神仙，你們這些凡夫俗子，……”

忽必烈微笑着看向鳳翔城頭，殘破的城牆上，只有不多的士兵守衛着，一個個努力的保持着昂揚的鬥志，忽必烈並不准備發動攻擊，黃庭下和許老虎已經沒有多少人了，但城中的抵抗仍舊頑強，隱娘假扮的神仙是他們的jīng神支柱，現在這根柱子毀掉了，他需要讓恐懼在城中蔓延，他要讓鳳翔城中充滿絕望。

玉郎隱在城牆的一角，默默的看着那女子的表演，心中的擔憂被無情的證明了，陽光下，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忽必烈臉上得意的笑，滿是嘲諷。他真想不顧一切的撲過去，將忽必烈制服，逼着他放出隱娘，但現在不行，他要看着城中的百姓得到赦免。

連番的困厄和不斷的挫折，玉郎長大了，他隱在城牆的角落裏，一臉的堅定毫不猶豫，隱娘是他的姐姐，他唯一的親人，即使豁出xìng命，也一定要將她從困境中救出來，但在豁出xìng命之前，他要先補償自己所犯的罪責，他要看着城中的百姓獲救。

親情讓位於責任，也許錯，也許對，但這是玉郎的決定，無關錯對。

鳳翔城的大門緩緩的打開，胡勇帶着兩名士兵走了出來，赤手空拳不着甲胄，他們是來投降的，被逼無奈的投降。

柱子領着一千士兵守在城門前，他奉命在這裏接應胡勇，以防備發生意外，他的另外一千士兵緊緊的看護着糧庫，現在，他是鳳翔城中最強大的力量，並且還掌握着糧食。

這並不是最理想的投降，胡勇很清楚，如果他能夠在戰鬥中擊敗忽必烈一次，或者是有充足的糧食和士兵，讓忽必烈感到不可能在短期內攻陷鳳翔城，那麼他就能贏得投降的主動，但現在他什麼都沒有，只有苟活的念頭，忽必烈擒獲的神仙，城裏必定會軍心動搖，那麼只有用更加謙卑的言行來獲得忽必烈的寬恕了。

忽必烈身邊的一個親兵從隊列中大步走出，指着胡勇喝道：“站住！”

胡勇停下腳步，跪倒在地上，忽必烈就在他的面前，距離不過三四十步遠，他可以看見忽必烈臉上的蔑視，卑微的說道：“尊敬的蒙古王子殿下，我們被妖人蠱惑，迷失了心智，冒犯了您的尊嚴，現在妖人已經伏法，請仁慈的王子殿下饒恕我們的罪惡。”

忽必烈冷笑着，說道：“沒有投降，只有殺戮，你把我的話帶回去，告訴所有的人，凡是敢於犯上作亂的人，還有縱容犯上作亂的人，都必將接受最嚴厲的懲罰。”

胡勇驚慌的抬起頭，但仍舊跪在地上，他已經喪失了戰鬥的勇氣，只剩下更加卑微的卑微了，懇求道：“仁慈的王子殿下，請不要用您的憤怒懲罰我們這些無辜的人，所有的罪惡都因妖人而起……”

忽必烈冷漠的抬起手臂，守衛着他的百十個親兵立刻張弓搭箭，跟隨着胡勇的兩個士兵大叫一聲，轉身就往回跑，忽必烈冷哼一聲放下手臂，箭雨呼嘯而來，胡勇滾倒在地上，想要避開落下的箭雨，但身上仍然中了好幾箭，蒙古士兵哈哈大笑，懦弱者可恥的下場最能激發他們的鬥志。胡勇從地上爬起來，捂着脖子大步的往回跑，但腳步卻越發的無力，幸好忽必烈已經不屑於shè出第二輪弓箭。

柱子跑出來，攙扶着胡勇跑進城門，城門關閉，將死亡困在了城中，忽必烈拒絕了他們的投降，也就剝奪了他們生的希望。

胡勇脖子上的動脈被一支利箭刺穿，鮮血汩汩的流出，片刻間就將他的半邊衣服染紅，柱子用力的捂着他的脖子，但仍然無法阻止鮮血流出，胡勇無力的靠在城牆上，苦笑的擺擺手，說道：“沒用了，沒用了。”

柱子不肯鬆手，但胡勇脖子上的鮮血卻不停的流出，根本就無法止住，幾個士兵圍在胡勇的身邊，慌張的說道：“我去找大夫，我去找大夫。”片刻間就跑的無影無蹤，只剩下柱子一人陪伴着胡勇。

胡勇悲哀的面對着，他一直覺的自己不在意這些，他從來都沒有用真心去對待這些人，也從不奢望他們用真心回報自己，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卻十分希望能有人陪伴在自己身邊，為自己驅散孤獨，但他的眼前只有柱子，一霎那間，他竟然有些愧疚。曾經，他將柱子當做心腹，把心裏的話告訴他，但後來，他產生了另一種想法，如果柱子不是被替換掉了看守糧庫的差事，也許已經被自己殺掉了。

一個人快要死了，曾經做過的種種罪惡會浮現在眼前，胡勇掉下一滴眼淚，恐懼的說道：“我會下地獄的，我會下地獄的。”

柱子抱住他，說道：“不會的，不會的，你是個好人，要是沒有你，我早就餓死了。”

胡勇被他抱住，、感覺到脖子上的鮮血一點點的流出，身上也卻越發的冷了，一幕幕恐怖的畫面在他面前出現，那是地獄裏的慘狀，凄厲的慘叫聲在他耳邊響起。

‘生前作惡，死後必下地獄，唯有行善才能解脫。’這句話突然出現在胡勇的腦子裏，他記不起來這句話是誰說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說的，他只想做一件好事，減輕自己的罪惡，哪怕只是稍稍的減輕一點也好。

胡勇顫抖的拉住柱子的胳膊，哆嗦着說道：“柱子，你聽我說，我快要死了，我再也不會害你了，我的床下面藏着許多的錢，你都拿去吧！離開這裏，找一個平靜的地方，好好的過rì子，不要落到我這樣的地步。”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柱子卻搖着頭，說道：“不，胡大哥，你不會死的，那些錢我不要，將來等到你的傷好了，還是你的。”

胡勇繼續說道：“還有，還有，如果蒙古人攻破了城，一定會殺死所有的人，到時候你就藏在我的床底下，那個地方隱秘的很，沒有人能找到。”

柱子感動的掉下眼淚，有一段時間，他很害怕胡勇，他殺入不眨眼，甚至吃過人，每次想到這些，都會嚇得他睡不着覺，但胡勇就快要死了，卻仍舊擔心着自己的安危，柱子哽咽的說道：“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胡大哥，我不讓你死。”

胡勇多麼希望柱子能夠答應他呀！這樣他就能救活一條人命，或許就會因為做了一件善事而進入輪迴，不用留在地獄中永世的受苦，但柱子總是說‘不’，他的力氣越來越小了，聲音也越來越微弱，難道自己真的就不能做一件善事嗎？胡勇不甘心，他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湊在柱子的耳邊說道：“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一定要答應我，……”胡勇的舌頭已經有些僵硬，那些想要說的話在他的腦子裏跳動，已經無法清晰的說出來了。“打仗的時候，你要躲在後面，沖在前面的總是最先死去，……看好那些糧食，只有把糧食攥在手裏，才會有人聽你的話，……還有，還有…..”意識漸漸模糊，那些在他腦子裏跳動的話語也靜止了。

柱子緊緊的抱着胡勇，感覺着他的身體漸漸的變僵硬，哽咽着說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只可惜胡勇聽不到了。

城外的蒙古人退走了，他們只不過是想演一場戲給城裏的人看，忽必烈還要準備為鐵佛舉行的宴席，他沒有時間留在這裏，聆聽從鳳翔城中傳出的絕望的哭喊。

被蒙古人豎立的橫杆孤零零的留在城外，它的一端綁着一塊巨石，使的另一端高高的翹起，一個衣衫被撕爛的女人吊在橫杆下，隨着寒風搖擺，臉上還帶着黃金面具，蒙古人捏斷了她的脖子，讓她永遠的扮成神仙，向鳳翔城中傳遞恐懼。

玉郎平靜的看着這一切，沒有什麼好憤怒的，也沒有什麼好恐懼的，既然事情走到了這一步，那就只剩下勇敢的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