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追遠堂,慎終追遠】
白駒縣府城山下,西海郡公府。
“家上,李縣丞和武縣尉聯袂到訪。”一個青衣老僕垂手彎腰,在追遠堂下道。
家上,原是大漢帝國擁有秩比和俸祿的官員對太子的稱呼。聖祖改制后,以前的稱謂開始有了轉變。許多大家族中極為忠心,或跟隨家主時間極長,又或者是家生奴僕對自家主人都會以“家上”稱之,以顯示自身的區別和對家主的尊敬。
西海郡公府雖在西海州擁有極高的聲望和權威,但府邸本身卻並不大,只佔了白駒縣府城山腳下方圓一千畝左右的範圍,分為前後五進十六宅,此外還有靜園、追遠堂、思慕堂和慎園四處支宅。
當代西海郡公,西海馬家家主馬參就喜歡住在追遠堂。
馬參身型頎長,頭髮已然花白,臉頰消瘦,但皺紋卻不多,一雙四方眼也是炯炯有神,要知道,當代西海郡公馬參執掌西海馬家已經三十三年,比當今天子的執政時間還要長,今年已經六十九歲,雙眼還能保持如此清澈明亮已經是極為難得了。年過五十,眼睛就已經渾濁不堪的人比比皆是。馬參能夠維持如許健康,除了錦衣玉食之外,還與他良好的健身習慣有關。
僕人前來彙報時,馬參正身着漢式練功服,在堂前的空地上練五禽戲。聞言后並未停下手上鳥戲的側平舉動作,只是緩緩換氣,等到最後做拉膝近胸的動作時,才緩聲道:“請到前堂奉茶!”
“諾!”老僕弓身退下。
等馬參做完最後一組動作。旁邊立即有侍女遞上溫水浸濕的手巾,另有侍女手持貂裘披風蓋在馬參身上。同時還有端茶漱口的侍女……等這些做完,馬參沖迴廊下一直站立的捧劍童子招了招手。“稚奴,來!”
那叫稚奴的童子十一二歲,稚氣未脫,頭髮束起在兩側紮起兩個圓髻,看着頗為討喜,臉型與馬參一般,就連那雙還未成形,卻隱隱也有四方狀的眼睛也頗為神似。
“祖爺爺,請練劍!”稚奴奶聲道。
這稚奴實際上是馬參的曾孫。很多大家族的家主在年老之後,都會將自己看重的子孫里挑選幾人放在身邊,說錘鍊也好,說服侍也罷,總之是一種傳統。當然,這種傳統,在大漢帝國的習俗里,往往就意味着家主選定了繼承人。
比如這個叫稚奴的童子,他其實是馬參長子馬原之長孫。名赫,乳名稚奴。字還未取,這要等到童子束髮進學之後才會讓馬參給取字。
看着這個跟了自己四五年的曾孫,馬參眼睛裏滿是寵溺。摸了摸他頭上的圓髻道:“今日不練劍了,去換身衣服,隨祖爺爺去見兩個人。”
稚奴乖巧地點了點頭:“哦!”
看他那乖巧樣。馬參忍不住想再考考他,笑問道:“稚奴可知要隨祖爺爺見何人?做何事?”
稚奴道:“回祖爺爺。孫兒等會兒要跟祖爺爺見的是西海李氏旁支瑾身堂(注1)第四代子李時遠,現任大漢帝國西海州定興府白駒縣縣丞。及西海武氏嫡支寅木堂第六代子武敬宗,現任大漢帝國西海州定興府無定縣縣尉。至於做何事嘛~~”稚奴吐了吐小舌頭,卻閉口不說了,只是用亮閃閃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曾祖,期待地說:“這個孫兒着實不知,想來應該是府中的一些瑣事吧!”
馬參呵呵一笑,拍了他的小圓髻一下,假怒道:“小稚奴,乳臭未乾就想套祖爺爺的話嗎!?”
稚奴嘻嘻一笑,道:“祖爺爺莫惱,孫兒着實不太清楚,雖然祖爺爺叫爺爺給孫兒看了些最近的時報,但孫兒實在有些看不太懂,只是隱隱覺得,隱隱覺得~~”
“覺得什麼?!”馬參頗有期待地看着這個小曾孫。
稚奴小胸脯一挺,脆聲道:“孫兒說錯了祖爺爺莫生氣哦,孫兒隱隱覺得是不是因為渤海侯將來定興府一事呢?!”
馬參一愕,隨即苦笑着點了點稚奴細嫩的鼻尖,笑道:“稚奴啊稚奴,你要早生幾年,祖爺爺我現在也就不用再為咱們西海馬家操心咯!”
稚奴嘿嘿一笑,卻未再答話。
這摸頭點鼻的親昵動作,已經將馬參對這個曾孫的寵愛展露無遺。身邊那些侍女見了,定然也會將這情況說出去,同時今天這番對話也會在有心人的打探下傳播出去。有了這些,對於馬赫馬稚奴來說,足夠了。
……
西海郡公府的追遠堂分為前堂與後殿,還有東西兩廂,中間以迴廊相連,中間的幾處空地都種着四季常青的低矮灌木,門窗扉木上沒有任何金銀鑲嵌裝飾。雖簡單樸素,但每一處的擺設和設計,無不帶着西海郡公府長達五百年厚重沉穩的富貴氣息。
李時遠與武敬宗不是第一次來到追遠堂,但每次來都會無比感慨。雖說李家與武家也在西海州擁有不遜色於馬家的財富,但說到底蘊的深厚卻是怎麼也比不了這個錦公馬超的後人的。
別的不提,單單是追遠堂上懸挂的“慎終追遠”的四字匾額,乃是聖祖皇帝親題這一點,就是其他五大家族無法比擬的財富。更遑論其他堂宅中還有歷代大漢天子給予的親題字畫了!
如果不是這次的事情實在棘手,他們作為李、武兩家在定興府的代言人兼馬前卒不得不來找西海郡公商量一番的話,李時遠和武敬宗還真不太願意踏進馬府。
無他,規矩太多了,馬府門前的駐馬石是當年錦公從地中海邊上拉回來的海岩,他們來這裏下馬之後,還要對着這塊象徵著大漢武功的石頭行禮,進了大門,還要對大門后的那塊影壁行禮。因為上面是錦公馬超親筆題刻的“止戈為武”壁!繞過影壁還要對前堂的門楹行禮,因為楹聯是智公諸葛亮送給錦公的“少年稱健戰雍塞。得遇明主;古稀封公圖千里,求敗天下”。更別說到了前堂看見那副聖祖親筆的“慎終追遠”了……
總之,一套程序下來,足以讓李時遠和武敬宗這兩個已經不年輕的末輩累壞腰腎。但不來還不行,因為這次的事李、武兩家實在拿不定主意。大漢渤海侯來了,還帶着兩千多的飛騎衛一部勁旅。
若放在平時,大漢渤海侯來了就來了唄,大不了讓蕭、李、武三家的家主出面招待款待一番,甚至馬家都不需要馬參他老人家出面,一個大漢的侯爵還當不起西海郡公邀請。反而是他渤海侯要親自過來拜見才對。就算渤海侯來了,還不一定能見到西海郡公本人,也許只是郡公的長子馬原出面應酬一番即可。
沒辦法,西海郡公雖然不是大漢帝國最高的公爵爵位,但郡公這塊招牌卻是不弱於公爵品級的。別說一個侯爵,就算是公爵來了,還得看各自的輩份是否夠得上一個年逾古稀的西海郡公來招呼呢!
但是,現在情況卻不一樣了。自大月州造反以來,大漢帝都已經整整一年零六個月沒有任何一封公文或者指令發來!
是的。整整一年零六個月,不但大漢天子沒有一份詔令,行政院、樞密院、監察院也沒有一份諭令,甚至連六部、鴻臚寺、匠作監等等衙門。愣是一個指令都沒有。
這很可怕!
雖然大月州造反隔斷東西聯絡,但真的連一點消息都傳遞不過來嗎?這顯然不可能!連商人都知道換條路一樣能到大漢,只是辛苦點、危險點。而決不至於完全沒了消息。
再不濟,大漢的羽林暗衛可不是光拿俸祿不干事的機構。這是個平常沒事都想折騰點事出來的細作衙門,可連羽林暗衛都沒有任何消息。這就不免讓定興府上下都有點摸不清現在的局勢了。
難道帝都也認為西海州反了?可大漢天子的聖旨詔令只點明了月氏張氏的反叛罪行,絲毫沒提及西海啊!但如果帝都認為西海未反,那最起碼樞密院應該下達西海州盡起軍旅,與益公的軍隊東西夾擊大月州才對啊!
可是什麼都沒有~~就彷彿帝都上下上萬官吏集體忘記了大漢帝國還有一個偌大的西海州一般!
這個情況太詭異了。
最詭異的是,就在所有人都在等待益公與月氏的決戰結果時,一支自稱由大漢渤海侯率領的飛騎衛紅狐部突然自北越過八百里瀚海,直驅定興府。
西海州在未公開與月氏合流之前,就還是大漢帝國的領土,駐守在西海州北端的隆慶府的乙等軍團就還是大漢帝國的軍隊,他們在驗證軍旅合法性后只能打開城門迎接這支據說疲憊不堪,但殺氣四溢的飛騎衛!
而這支飛騎衛在隆慶府短暫休整一天後,又立即向定興府開進,傳來的公文顯示居然是要進駐定興府東邊的蔥西府柳簾縣!
這個柳簾縣離定興府六十里,再往東兩百里就是連綿不絕的群山,一直延伸到蔥嶺,過了蔥嶺各道關隘就是月氏的捐毐,即現在月氏張氏的根據地!!
大漢渤海侯想進駐柳簾縣,他想幹什麼還用問嗎?!
如果說西海州上下一心,都想着為大漢帝國盡忠,那當然無所謂,甚至西海州還能為大漢渤海侯提供不少於十萬人的正規軍團,及上百萬人的附屬輜重兵,自帶口糧的那種。
可問題是,西海州上下一心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隆慶府的公文呈報上來不過三天,定興府西北邊四百里的陽弋縣就傳來了飛騎衛過境的公文。也就是說,短短三天時間,飛騎衛疾行八百里,沿直道幾乎無休息的快速前進,按照這個速度,三天後飛騎衛即可抵達定興府了!
李時遠不知道這支飛騎衛花了多少天穿過八百里荒蕪人煙且無水源的瀚海沙漠,但三天疾馳八百里的速度已經無愧飛騎之名!
感慨歸感慨,但要面對的問題還要面對。
在這次月氏反叛后,西海州內部其實並非沒有“起王師。伐不臣”的聲音,最起碼西海州州牧王道就是這樣準備的。但很可惜。西海州不是帝國老州,州牧的權威並不能掌控和左右所有人。“起義兵。聚百萬之眾,與大漢會獵長安”的言論也是大有人聽。
還是如之前所說,西海州的政治格局主基調是蕭、李、武三家執掌,馬家在後影響,而不實際參與決策。州牧王道是行政院派下來的,但州丞和州尉卻是姓李和姓蕭,此外,因為定興府還是西海州的治所,所以定興府還有府令、府丞和府司馬。又因為定興府下轄的三個縣都在共用一個城牆。所以還有三個縣的縣令、縣丞和縣尉……可以說定興府的政治生態比帝都也簡單不到那裏去,甚至更加複雜。最起碼帝都還有一個名義上能夠真正做主的天子,而在定興府,名義上能夠做主的州牧其實是聽馬家的,而實際能做主的又有李、武、蕭三家之多。
三家都有點想靠向月氏的想法,但又擔心萬一大漢贏了,那他們將要面臨的就是族滅的下場,五百年榮華就是過眼雲煙,有鑒於此又不敢做主。而馬家~~
馬家的情況也只能說相對簡單些。但也複雜無比。帝國官制有規定,爵至古稀當代傳。也就是說,馬家當代家主馬參明年就必須將西海郡公的爵位正式傳給繼承人。而西海馬家眾所周知的繼承人是馬參的長子馬原,馬原今年五十歲。做這繼承人已經三十三年,跟他老爹執掌馬家的時間一樣久,早就有了自己的意志。事實上。馬參在最近七八年已經很少出現,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給馬原自己處理。就等着七十歲之後等待帝都聖旨正式卸下西海郡公的爵位。
而這個馬原,說實話。比較沒主見,這點是李、武、蕭三家的共識。不知是不是坐儲位坐太久了,根本不敢擔責任,打馬虎眼的時間比做決斷的時間要多的多。
在隆慶府的公文傳來的當天晚上,李、武、蕭三家的家主就跟馬原見了面,但馬原一聽完事情原委,就忽然說頭疼難耐,回去休息了。直到今天也沒個准信兒。
在馬原沒個說法的時候,李、武、蕭三家家主也不好貿然登追遠堂的門,催問馬家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只好讓李時遠和武敬宗兩個小字輩的來探探口風。
事實上,探口風有很多種方法,倒也不一定是直接登門,因為直接登門很容易讓馬參抓到李、武、蕭三家其實很着急這個弱點。可實在時間有限,李時遠和武敬宗一時之間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就這麼來了。
當然,借口很爛:“自下官坐堂以來,還未登門拜訪過西海郡公,所以今日特地來給郡公問安!”
一個白駒縣縣丞,一個無定縣縣尉,什麼時候也能來給西海郡公問安了?再說了,李時遠是七年前就職,武敬宗是九年前履任,這之前幹嘛去了?這借口找的,真是~~
李時遠和武敬宗也知道自己這個借口找的爛,甚至連被回絕的心理準備都有了,畢竟他們的到來也只是做一個姿態,讓馬家真正的家主知道有這麼個事需要他趕緊決斷也就行了。
可萬萬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馬郡公居然親自出來接見了他們,雖然等候的時間有點長,足足一個時辰后,李武二人才見到西海郡公身着大漢帝國的郡公絳紅朝服,身後跟着一個穿着孺襖的童子,就這麼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看着這兩個無爵位的縣丞和縣尉,馬參沒有那麼多客套,也沒必要那麼多的客套,自己落座主位后,甚至都沒有讓從座位上起身行禮,現在還沒落座的李武二人重新坐下,而是直截了當,非常乾脆地說道:“三日後,西海馬家將前往定興府接官亭,爾等自可前去安排!”
其實從西海郡公以一身朝服出現在李武二人面前,他們就已經知道了西海馬家的決定。所以兩人臉上都露出了一絲尷尬和不滿。
但西海郡公威望甚隆,李時遠硬着頭皮,拱手作揖道:“殿下,此舉是否容下官秉告~~”
“秉告誰?!”馬參毫不客氣地擺手打斷他的話,“告訴李隆景和武安國,這是我西海馬家的決定!順便跟蕭家那個老太婆說一聲,我馬參還沒死,這西海州想坐哪一條船不是她說了算的。”
說到這裏,馬參站起身,用食指指着頭上那塊四字匾額,斬釘截鐵地道:“讓那些妄想改朝換代的豎子們聽好,西海郡公,是大漢天子親封的爵位,我們馬家的人,就算死,也要守住這片大漢的疆土!有我馬家在西海州一日,就絕不許一寸西海州的土地不姓劉!!哪怕是那個號稱世界之主的哈里發,甚至是萬國之王的奧古斯都來,也不行!!!”
……
注1:堂,除了作為建築房屋的專用名詞,在中國也經常作為一個族系分支的稱謂。所謂開宗立派,這堂號至關重要。本書中的大漢帝國延續千年,許多家族人口繁盛,族人過萬,甚至過十萬,如果只是一脈相承,很多內部問題無法解決,所以一般旁支會採用堂號來區分與嫡系的關係。瑾身堂和寅木堂是李氏與武氏的一個分支堂號。以後類似的情況不再解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