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一個不算媚俗的開始

期待一個不算媚俗的開始

公元二零零九年八月二十八日,雷陣雨。用薄外套包着剛發下來的藥物分析課本,弓着腰衝進雨里。

有幸在點名前進到教室,人沒到齊。一眼掃到我名義上的舍友坐的位置,她們緊挨着,沒有空位留給我。在靠後排選了個隱蔽處坐下,用濕透的t恤下擺勉強擦拭吸飽了雨水的課本封面。

濕了水的課本不好賣。

我塞上耳機往桌上一趴。人陸陸續續來齊了,潮濕的我旁邊沒有人坐,即便位置靠窗。

側頭看,窗外昏天暗地,枝葉胡亂拍打玻璃,攪碎道道雨痕。

講台上,老師說,我們學校的學生都考研;老師說,她會盡量彈性安排時間;老師說,證書不代表你會什麼,而代表你有幹事兒的能力......

我不考研,也考不上研。我時間靈活,不像葛姍,她很忙,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一點。書不離手,耳機里總是時事或者作文帶背音頻。

葛姍說,她要考去bj,我說,我也去。

“你不會是因為我去你才去吧?”

“不然我也不知道去哪。”

“這麼大人了,應該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別人去哪你就去哪。”

葛姍仰着頭,斜眼朝下看我,我把自己縮進面前一乾二淨的課本。這樣的角度顯得她稜角鋒利,眼尾上挑,有些傲。所以我不去bj。我也不考研。

也不考公,也不考編。一切別人奉為圭臬的,都不要遵守。

煙友叼着我存了好久的中南海藍莓冰爆,挑着眉,鼻子噴着煙氣,

“那要不你跟我去紐村摘草莓?”

我不像她,我駕照沒考出來,語言證書也沒有。不然我會考慮跟她一塊去果園的,聽說賺錢多,一年到手三四十萬不在話下。

放課,雨停。掃一輛單車騎到公寓樓附近,有人擺攤賣瓜。看着顏色顯淡,但能吃。讓切了半顆,拎袋上樓。在樓道里就能聽見最近大熱言情劇男女主角你儂我儂,聲音與我隔了層注水的塑料膜。

聲音是從我租住的公寓傳出來的。劉姐正窩麻布沙發里看電視,房間煙霧繚繞,有些嗆人。她白天閑住在家,傍晚往後去酒吧賣酒。她說,你畢業了找不到工作,可以跟我去賣酒。我只笑。賣酒賺錢不算多,她只能跟我租住一套公寓;也不算少,她隔段時間就會請保潔阿姨來打掃,順便我的房間也乾淨了。

所以我常給她帶些東西吃。我把瓜放進鐵盤,插上兩個鐵勺,跟她窩進一塊。

“這兩天雨水多,瓜不甜的。”

她目不轉睛盯着電視,剜下塊瓜來。男女主因為些刻意的巧合摟抱在楓葉樹下,音樂開始婉轉動人。

“新室友還沒找到嗎,我可不想一直交一個半人的月租。”

我把桌上亂七八糟的酒瓶、空煙盒、煙灰、瓜殼合進一個垃圾袋放到門口,保潔周末才會來。

賣酒也不錯的其實,應該能付得起一個半人的月租。還能有餘,攢久了,開個琴行,開到bj去,開到葛姍學校附近。

倒不是說要打她臉,我沒那麼賤。我只是沒有想法。小城鎮長大的我,沒見過什麼世面。對小城不抱懷念,對大城沒啥期待,如果不是有葛姍這樣一個人存在,我大概會把中國地圖鋪展在桌面上,丟塊石頭,落哪就去哪。

每一個給我留下過影響的人,都是一個支點,我就愛繞着他行事。

這大概就是我沒留得住葛姍的原因。葛姍很有想法。我大學專業是隨便選的,混着混着混到畢業。葛姍選了她感興趣的日語,學了兩年發現難有出路,決定跨專業考研,學法,當律師。

所以她看不上我。

我從冰箱拿了盒劉姐的牛奶,回房間,關門開窗,邊抽煙邊喝。陳皮貴煙干嗓子,需要潤潤。

沒注意的時分,外面電視劇聲響靜下來,劉姐的化妝品叮叮噹噹,關門聲落地后不久,看見劉姐出了破公寓樓,上了輛老式別克車。

劉姐是我做夢會夢到的那類女人。年紀三十齣頭,看着沒有顯年輕,也不顯老;皮膚溜白水滑,保養得很好;細眼細眉,小鼻小嘴,骨架子也小,有肉但生得勻稱。

她蔥白細指戳着我腦門嬉笑怒罵,我也只覺得她嬌,因為知她心軟。

指頭被煙灼得燙到,揚手把煙頭丟進拿紅牛罐子剪成的煙灰缸里。

我脫了衣服去沖涼,外面又打雷下雨開來。熱水器是太陽能的,邊祈禱不要被雷劈到,邊想像萬一被劈到是怎樣一副光景。我黝黑的皮膚會被燒得更焦,殭屍一樣直挺挺摔在濕淋淋的地板上。

不想這樣一絲不掛地離開,有辱我臉面。何況一定是先被劉姐發現。劉姐早上八點多回來,喝得暈暈乎乎,踢掉高跟鞋,步履不穩地晃進洗手間,一屁股坐馬桶上釋放自己,舒服得仰天長嘆,余光中黑乎乎一團焦影,湊近了才模模糊糊辨出我赤裸裸的身體組織。

不忍細想,匆忙沖洗乾淨身體裹上浴巾,防止這樣糟糕的想法變成現實。

雨倒又停了。

裹着浴巾坐窗台上刷手機,百無聊賴。手機是個無聊的東西,像個罩子一樣隔開每一個人。

我還沒法與這樣一個自帶平行時空遊戲規則的人造機器建立什麼緊密的聯繫。別人開着小艇直來直往地衝浪,我划著艘竹筏順着海浪的起伏飄來飄去。

在豆瓣貼吧反覆橫跳間,彈出消息,

煙友:

“走?”

潛台詞“一塊抽兩根?”

煙友是個蠻“乖”的女孩子。是被我“發展”出來的煙友。

起源是一部愛情電影。劇情俗套,賣點在於它的題材是“小眾愛情”。

一個無趣的大直男新人導演,導出過幾部不叫座的浪漫電影,沒撈到什麼錢。遂找來兩個漂亮女孩,在大學校園拍她們親親抱抱,套用古板的浪漫戲碼,花最少的錢,倒激起最大的浪。

浪一直拍到大洋彼岸的這裏。像我和她這樣的女孩子,基本都看了這部電影。

我們都極具“慧眼”——那種發現同類的雷達。現世深埋於心的孤獨、與周圍人不同頻的疏離感,灼燒皮膚,留下相似的疤。都深知對方也有那塊疤,即便湊到一起,也會默契地不去碰它。

我們算是無話不說的朋友。

穿件黑色背心,運動短褲,十塊錢的t恤,匆忙把三盒不同牌子的煙各取幾支合到一塊,金色的一次性防風打火機揣進兜里,匆忙下樓。天色轉晴,視野的邊界一片艷紅,與薄雲攪在一起,像碗裏被用筷子戳破的蛋液。

路沿三三兩兩的學生紛紛駐足,舉着手機對着天邊。

進了校園,在圖書館前的中心湖碰見。她說要先去拿個外賣。跟着一塊走到取外賣的隱蔽車棚,等她拎着兩大杯果茶走出來。她兜里也鼓鼓的,塞的是水果味的棒棒糖。

湖邊的小樹林,隨便一處放着石凳的地方,都有年輕的情侶在黑暗中緊緊相擁。只得刻意離得遠些。

這樣的雨後夜晚與過去的無數夜晚別無二致。猶記第一次約出來見面,也是相似的天氣,相似的果茶,相似的棒棒糖。夏天的尾巴,入了夜就有些涼,像被湖底泉包繞。

“你先抽,我跟你學學。”

遂抽了根藍莓冰爆,含在口中,咬破爆珠,點上。這隻打火機竟然是紅色的火焰,煙頭燃起螢火蟲的星子。也幫她點上,叫她一邊吸氣,第一口記得吐出來。

她劇烈咳嗽,又吸一口,劇烈咳嗽。細瘦的腕子劇烈抖動,煙掉下來,散落一地星子。兀自又重撿起,大致搽了搽又叼在嘴裏。濃重的夜色擋不住她面容白皙清透。

對於她學抽煙,我不阻止,也不鼓勵。我倒怕她以後不再跟我出來抽煙了。一旦失去了跟她待在一起的理由,美麗的夜晚也將離我而去。

我從小就發覺自己與大多數女孩不同,且這不同的裂谷隨着年齡的增長愈發寬大。也就學會了坦然。習慣於掩藏不同,故意顯得與大家無二致。

肉身像個正常人類行於陽光之下,內里真實的我委身於黑暗之中,恐懼人類,拒絕和他人產生非必要的聯繫。總會有好心人拿個手電筒走進黑暗妄圖尋覓我,我就刻意躲着那道光,努力融進更深的黑暗。

她也拿着只手電筒,光照在我身上,瞧見我瑟縮的體態和面容,扔掉手電筒,蹲下來陪着我。

一邊抽煙,一邊喝她買的果茶。吸一口都是桃子果肉,嚼起來香甜,吱吱作響。

腦子裏想的是,什麼時間得回請她一杯奶茶。

活了二十年,第一次嘗試擺脫學生思維,就要面對重要的人生岔路口。

我嘗試着回味青春,除了幾段苦澀乾癟的暗戀,再沒什麼新奇的東西。感覺前十年過得還像個樣子,在第十年落一刀,扔掉後半部分,妄圖直接粘上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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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填滿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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