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離宮
第8章離宮
晏卿領着兩個婢女逛了一天,最後不過買了幾樣吃食。用的東西她們不缺,帶得多了反倒累贅。
前一晚都沒睡好,今天走了長路,三人都乏了,早早地洗漱歇下。
子時剛過,田兒和塘兒兩個進來把晏卿叫醒。晏卿迷迷糊糊地被兩個丫頭換上艷紅的外袍,扶到梳妝枱前坐下。另兩個慣常在棲梧宮伺候的小宮女苗兒和草兒一個端了熱茶一個捧了一銅盆的熱水進來給晏卿潤口擦臉。
田兒在晏卿頭頂盤了個輕巧的元寶髻,簪上晏卿平時愛用的紅玉梅花頭簪子,把腦後和兩側垂着的頭髮梳順,再稍稍在晏卿臉上上點妝,晏卿整個人立馬嬌艷起來。田兒在銅鏡里看得愣住了,公主這麼美,偏偏是個苦命人。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到成親時身邊連個幫她梳妝打扮說吉祥的長輩都沒有……田兒抬手拭去眼眶裏的濕意,側頭提醒一旁的塘兒:“快去看看掌儀司的公公到了沒,還有幾位殿下、公主和娘娘們,是不是都在外面候着了?”
“哦、哦,好,我馬上去!”墉兒碎步退出了晏卿的寢房,沒多大會兒功夫,又匆匆進來稟報:“公主,諸位殿下和公主都到了,娘娘們到了,掌儀司的李公公也候着了。”
晏卿站起來拂拂衣裙,見從上到下已收拾妥當,才說道:“那這就去正殿吧。”
晏卿領着一群宮女太監到達棲梧宮正殿時,宮裏有品級的貴妃嬪妃、皇子公主都已站在那等着。晏卿沒到,在這棲梧宮裏他們還不敢擅自坐下。殿內點了許多燈,亮晃晃地。晏卿掃過眾人,已經出嫁另立公主府的二公主沒在,這個時辰宮門沒開,她進不來。晏禮也不在,料想他是有意避開,等會兒他要作為娘家送嫁兄弟送她出宮門的,現在不見也無所謂。
難為大家大冷天這麼早從床上爬起來,不管是真心相送還是只圖場面功夫,晏卿心裏都是感動的。東凰女子出嫁前都會有這樣一場辭別內眷的儀式。只不過晏卿的這場儀式比較特殊。
晏卿與妃嬪和弟弟妹妹們彼此見過禮,率先在主位次座坐下,再招呼大家一起落坐。掌儀司的李公公當然是不能坐的,他立在晏卿左側稍下首的地方,手裏拿好了紙筆,作為長公主出嫁流程中的一環,接下來殿裏每個人的一言一行他都要記錄下來。
平常百姓家的女子,出嫁當天早上換好親手繡的大紅嫁衣塗上厚厚的脂粉,在出門上花橋前與家中祖母、母親、伯母嬸娘、嫂嫂、幼弟幼妹依依惜別。新娘子或是淚水漣漣伏在祖母膝頭不忍離去,或是抱着母親手臂哭訴自己不孝,又或是蹲身叮囑弟弟妹妹們要懂事聽話。長輩們則一邊自己偷偷抹眼淚一邊斥責新嫁娘大喜日子不準哭,接着從袖中掏出添妝的銀錢首飾塞到新娘子手中細細叮囑嫁到夫家后要謹記孝敬公婆相夫教子。
尋常人家大抵如果此。
而晏卿沒了祖母和母親。宮裏地位最高的慧貴妃和雅貴妃尚且不敢以晏卿的長輩自居,其它位份低的,連添妝都沒資格送。與其說是晏卿嫁前辭親,不如說是後宮眾人前來恭送長公主。
雅貴妃先開口恭賀晏卿大喜,表達了路途遙遠不能前往觀禮的遺憾,又讓貼身侍女呈上賀禮——一對雕着百合和蓮藕的玉璧,寓意百年好合,佳偶天成。慧貴妃也差不多,多關切了幾句請公主保重身子,送上的是一副紅寶石頭面。接下來其餘妃嬪一齊恭賀長公主,獻上親自繡的手帕巾子荷包香囊等用物以示心意。最後是三公主晏紫領着五公主晏彤、六公主晏緋、七皇子晏祈、八皇子晏禧、九皇子晏禛拜別皇姐,恭祝皇姐百年恩愛,琴瑟和鳴。晏禛才五歲,穿着簇新的棉袍,因為緊張臉漲得通紅。晏卿上前將他扶起,揉了揉他的小手,凍得冰涼。晏卿忽覺得眼眶發熱。原來她還有這麼多親人,他們身上流着同樣的晏家血脈,在榮譽和尊嚴面前,他們是不分你我的共同體,一榮俱榮,一損皆毀。
晏卿站起身,目視空氣道:“去朝日殿,拜別父皇”。
話音未落她已邁步而出,挺直的脊背在暗夜的燭火散出模糊的光暈。李公公呆愣一瞬后趕緊跟上,一眾宮女太監魚貫而出。此時此刻晏卿毫無怨言地離去。她心甘情願回報東凰和晏家曾給過她的無尚榮光。
晏卿上轎前,見到了晏禮。在長長的送嫁隊伍的最前方,晏禮穿了硃紅色錦衣,戴了一頂滾了白色狐毛的帽子,高高地騎坐在馬上。與他騎馬並列的那人從頭紅到腳一身紅,時看不清面容,肯定就是宮隱西。在他們身後有八排近衛,再跟長長一串抬箱籠的宮人,連着轎子後面隨嫁的僕從和壓陣的衛隊,俱是一身喜慶的紅色。
一個尖細的嗓子拖長着喊了聲“吉時已到”,晏卿被人扶上了轎子。十六個人抬轎,田兒和塘兒一左一右跟着靠不了很近。送嫁的儀仗不過是在宮裏走個過場,真要這樣步行,恐怕一天一夜也到不了灞橋渡。宮門前早已有一隊馬車在等侯,送嫁隊伍一到,晏卿的轎子被整個固定在一個特製的馬車底座上,隨嫁的僕從和物品被快速地安排上車,然後所有衛隊上馬,一切準備就緒后才大開宮門。
從皇宮到渡口沿路已被京城兵馬司“清掃”過,行人不得靠近。馬車一路快跑,晏卿在車中被顛得頭昏眼花。事實上從朝日殿拜別父皇開始,晏卿就被禮部和掌儀司那些人一套接一套的儀程搞得頭腦發昏。到後面的太廟祭天、家廟祈福,晏卿已累得腿腳麻木,若不是有人攙扶着,她隨時會倒下去。
出京城后隊伍停下換馬,稍作休整后又再出發。整整跑了三個時辰,夜幕低垂時分,終於到了灞橋渡口。
車隊一停下,田兒和塘兒壓下胸悶想吐的衝動,從後面的馬車中衝出快跑幾步到晏卿的車轎旁把她攙下來。晏卿雖然困得不行,但奔跑的馬車中實在無法睡着。她慘白着一張臉就着田兒伸出來的手臂下了馬車,隨即看到的景色讓她瞬間忘記了呼吸。
只見黑沉的夜幕下,騎馬的隊伍兩人一排,每人手裏高舉着一根火把。熊熊燃燒的火把串連在一起,似兩條在空中吐火的飛龍。
緊臨渡口的水面上,泊着一艘兩層的樓船。晏卿從沒見過這麼美的船。
船身長過十丈,船上樓高約兩丈,船首形似鳥嘴,與翹起的船尾連成一道弧線。樓船上層的四周檐下掛滿了紅亮燈籠,燈火與河中倒影交相輝映,可見水中樓閣玲瓏、精美不凡。花窗、格門、飛檐、翹角,一應俱全,精緻似皇家游湖的畫舫。而皇家畫舫要小巧得多,遠及不上這艘船的氣勢。
晏卿看到有幾個人影站在渡口,晏禮和宮隱西下馬上前與他們說話。接着那幾人分散開走近車隊中,指揮侍衛將箱子卸下裝船。田兒和塘兒挨着晏卿站着,一副保護她的姿勢。
江風拂來,將晏卿斜在胸前的頭髮吹散,她感覺到風竟是熱的。
“我們到前頭去看看吧。”晏卿移步往前走去。
走到渡口棧道,晏卿看到晏禮負手站在一棵光禿禿樹下,眼睛看着涌動的江水一動不動。
“四弟”,晏卿輕喚。
晏禮轉過身來,竟已紅了眼眶。“皇姐,我只能送你到這了。”
晏卿拍了拍他的肩膀。記不起四弟是何時開始高過自己的,如今和他說話需要仰視。
“四弟,皇姐會好好的。你馬上要去北疆了,自己要多保重。”
“你現在跟我回去還來得及!”晏禮伸手抓住她。
“是我自己的選擇,沒人逼我。”
“皇姐!”東凰國年輕的大皇子平生第一次流下無助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