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塵煙
天頂板極重,有好幾平方大,老林老唐們趕緊衝上來挪板,費了好大勁,把人從底下拖出來。老唐在旁邊喘着粗氣,乾咳不止。
炮工已經基本沒了聲息,老宋眼睛還睜着,手指顫抖地去摸口袋裏的香煙,全然忘了井下嚴禁吸煙。煙拔出來一隻,壓根沒火,就緩緩往嘴裏塞去,然後就見香煙慢慢染紅,直到吸滿血飽和了。老宋一咳,口中鮮血和香煙一同飛出……
老宋的身體像被抽了絲般,開始失去生機,眾人拖着傷者,把他們送回地面。
第一天下井的老林精神恍惚,耳邊響起老宋之前的話:“我們呀,幹着那陰間的活兒,拿着這陽間的錢,有今日沒明天的,干一天算一天吧!”
一語成讖!
胖子負責人聞聲趕來察看二人情況,到了跟前,嘆息一聲。不知是惋惜二人,還是心疼賠款。
他再次擦了擦臉頰上的汗水,說道:“通知家屬吧……”
出事的第三天,老宋媳婦兒在老宋外甥的陪同下趕到了礦上。
老宋媳婦兒眼睛哭腫,面容枯槁。
老宋外甥念過幾年書,作為談判代表與胖子負責人交涉。最終金額據說超過了以往的三萬一人的標準。
至於炮工,沒有能聯絡的家屬,這賠償金大概率是省下來了。胖子說會尋一風水寶地,將其入土為安。
接下來老林這個班組由老唐帶領着繼續着勞作。
時常看到老唐井洞裏休息時,拿東西去喂着老鼠,老林看着肥嘟嘟的耗子,有些不解。
老唐咳了一兩下,清了清嗓子道:“以前都是老宋負責喂的,這耗子和我們是一個行當,都是打洞的,有這些耗子在起碼證明這洞裏沒有瓦斯…..”
老唐也沒絮叨幾句,就緘口不言了。
老林見老唐不再言語,也閉目養神起來。
時間過的很快,老唐距離月底離開就剩三天了,在他履行帶班組長的這些天裏,雖然發號施令不多,但要講的注意點,大多都傾囊相授。
為了挽回賠償金方面的損失,胖子這些天恨不得見煤就要挖。這一天,老唐帶着班組下井洞,一切正常,開始一天的勞作。不多時,老林看着面前的煤礦都濕濕的,隨意地抱怨兩句:“就這濕漉漉的煤,胖子也要,賣的出去嘛?!奸商!”
老唐聞言趕緊跑過來,抓起一把煤端詳,以往都是乾燥的煤,今天煤礦很潮。老唐忙向工頭彙報了這個情況。工頭和炮工組長交換了意見,大聲說道:“放心,我們勘探過,這裏附近沒有地下河,即使有,也要炮工再放幾個班次才出水。大傢伙加緊干,不要偷懶,老大這兩天可心情不好,不要觸霉頭…”
老唐聞言轉身離開,回到工位上囑咐老林注意安全,搖了搖頭,繼續幹活兒去了。
約摸中午,挖掘進度完成,開始炮工作業了。
炮工鑽眼安裝雷管的時候,嘭的一下,水花飛濺。
糟了,鑽眼兒戳到地下河了吧!!!
“跑!快跑!”也不知是誰喊地一嗓子。
老林丟掉工具,拉上老唐往上邊飛奔……
老唐只感覺心都要跳出來了,踉蹌了幾步,還是跟上了老林的步子。
水漸漸淹沒了第二層的工作面,再往上蔓延的速度減緩了,煤礦工人們逃出生天……
炮工組長第二天灰溜溜地離開了礦場,另謀高就去了。
老唐也病了,看到他不能下井。胖子搓了搓大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和顏悅色地與老唐商量着提前“退休”,最終老唐在這天下午拖着病軀,收拾好行李,坐上麵包車,被送出了場區。待大傢伙下了工,已不見老唐的身影了。
至於對這塵肺病的補償款,老唐有沒有拿到,大家就不得而知了。
出了這幾次事故的礦場安全方面加強了很多。老林和小舅子經過這段時間工作也上手了。年關將至,礦場人漸漸少了,不少人都提前回老家去了。老林和小舅子都頂班當上了各自礦班組的副組長,也算一樁不大不小的樂事吧。
人員不足自然要招人,不能影響了挖煤的進度。凜冬已至,更是用煤的高峰期。
胖子面試了十好幾個新來的,在得到不回去過年的承諾后,十多人全部留了下來。
這兩天胖子也在勸說老林他們留下來過年。或者讓家屬過來過年,他報銷來往的車費,並且過年期間漲工錢。這方案還是有一些讓人心動的。
新來的人中,有三人分配給老林了。最年長的叫趙家隆,據他自己描述干過多家礦場,也干垮掉多家礦場,是礦業的老手了,帶着發小錢金寶和遠房親戚趙小石出來打工。
老林在第一天下井的時候就看過趙錢兩人的活兒,一看就是老把式,活兒乾的利索。
趙小石一看就是新手,磕磕巴巴的,好在趙家隆給他在一旁上課。
之前老趙老錢就堅持三人分在一組,說答應家裏老人一定對小趙有個照應。
又平安過了一個禮拜,老林的兒子林巡被李柏的小媳婦兒領着來到了礦上。老林媳婦兒李梅留在家裏照顧小女兒沒法兒過來。
林巡是第一次出遠門,還坐上了火車,心裏高興壞了。最開心的當屬是在火車上舅媽給自己買了一桶泡麵,那味道香極了,湯都被喝光了。
火車到了地兒,同村的幾個家屬坐在一輛麵包車上,都感覺很疲憊。只有林巡睜着眼睛,望着車窗外的山色。
這兩天下了大雪,覆蓋住原先光突突的山體,景色顯得壯美了許多。
到了礦區,終於吃上熱飯了。
老林把兒子摟着坐到身邊,把碗裏幾塊豬肉都夾到了林巡碗裏。
林巡吃完滿嘴油…老林看到開心地笑了,幫他把嘴擦乾淨…
吃完飯一行人被送到另一塊房舍。孩子終於有了困意,胡亂地洗了把臉,就跳上炕了。
若干年後,林巡迴憶這段往事時寫到過:“我去探望父親的那段生活是有趣的又是苦悶的。我住在一個叫黑眼寨的地方。和另外一同探親的七八人擠在炕上,當炕燒的火熱時,感覺呼吸的地方都沒有。有時我翻下身,也會攪擾到旁邊的人。不過遠方連綿不絕的山、漫天的大雪和一堆堆挖出的黑煤炭組成的斑駁畫卷,帶給我的震撼是無窮的…”
一夜的積雪又厚了一些,林巡和同行的小孩子唯一的樂趣就是打雪仗。故鄉從未有過這般模樣的紛飛大雪。有時,礦工里年輕的小元和趙小石也會加入孩子們的隊伍一起玩耍一會兒,他們倆天天挖煤也快忘了,自己如果不出來工作,應該也是在上學的孩子吧。
這天,林巡們在雪地里奔跑玩鬧,一不小心一張身份證件掉落了,被在一旁看着的林巡舅媽撿到了。
“停一停,孫小磊的身份證掉了…誰是孫小磊?”
話音剛落,趙小石趕來拿掉落的證件,道了聲謝。就借口要開工跑了。
吃完飯時,趙小石邊吃飯邊望着一旁桌子邊嘰嘰喳喳的孩子們。
老趙看到了這一幕,拍了拍小趙:“咋了,想家了?快過年了,過兩天我送你回老家。”
小趙忙擺手道:“不不,我還想再多賺點錢。”
老趙和老錢對視一眼,道:“行,我們也再多賺點兒錢過年。”
說罷,老趙從挎包里拿出一包醬牛肉還有小半瓶白酒。好多天沒吃到過肉的趙小石剛想夾肉吃,被老錢打了下筷子。
“心急什麼,先學着我們喝點白酒。”老錢把一杯白酒推到小趙前面。
三人幹了一杯,小趙被白酒的衝勁辣得夠嗆,連連咳嗽…
第二天還有點昏昏沉沉的趙小石下井了。
這一天趙小石沒有出井。
胖子把新來的炮工組長叫來一頓臭罵,今天是流年不利咋地,炮工作業老是出問題。
炮工組長辯解着:“老闆,我們是再三確認過的,沒人才起爆的。”
胖子把桌上的文件砸向炮工組長:“才起爆,起爆你個頭!”
趙小石被扒出來了,頭部受傷嚴重,已經沒有了氣息。
老趙把小趙抱在懷裏,痛苦流涕……
老錢在一旁不時地寬慰他兩句:“老趙,節哀,人死不能復生,想想後事怎麼辦呢…”
第二天,胖子辦公室,鬍子拉碴的老趙神色疲憊,一言不發。
老錢在旁邊和胖子交涉。
胖子不耐煩的搓着扳指,說道:“有人可看見了,昨天你們坐那裏喝大酒,把人孩子喝得醉醺醺,今天可不出事了么。”
說完,把和解書往老趙面前一推。
看見老趙無動於衷,胖子把三萬塊錢往老趙面前一拍,“小石不是還有個妹妹要上學么,這些錢就是以後的學費。”
胖子又轉向老錢,“老錢,勸勸你趙哥呀。”
過了大概十來分鐘,眉頭緊鎖的老趙還是經不住催促,顫巍巍地在和解書上籤下了“趙家隆”三個字。
趙小石被火化了,化作了一縷縷塵煙。
老趙老錢順勢辭職,說要護送小趙回鄉,順便回去過年。
這天,從小石河集市採買年貨回來的林巡坐在驢車後面東張西望,瞧見遠處兩人在石河邊上,把一抔灰揚起塵煙,一個盒子被隨意丟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