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天
天降一個好大兒,好歹取個名字吧。老林用他初中肄業的腦瓜想破大天,想到以前保衛科牆上糊的標語“加強巡邏管控力度,確保廠區安全穩定。”
老林一拍大腿:“就叫林巡!”
其實他內心還是有一絲希望,這孩子家人能尋找孩子,一家團聚,雖然在這個通訊資訊不發達的年代希望十分渺茫。至於“巡”和“尋”的區別,老林才不管呢,又不是考試填空,這個時代身份證上都會填錯,不必拘泥於此。
兩個月後,一個小女孩呱呱墜地,孩子小名喚做小么。
這年夏天,老林家一兒一女,湊成好字!
好是好,但接下來也為生計發愁了。一家四口不能指望着錢包里的一沓票子坐吃山空。錢包和錢在老林回來那天就被藏在箱底,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去用這筆天降的小財。細心的女人,在錢包的夾縫中找到一張小照片,裏面一個梳着一絲不苟的油頭的男人身邊依偎着一個面容清麗的素衣旗袍女子,像極了照相館裏展示的結婚照。這張照片也被女人重新放好,照片里應該就是林巡的親生父母吧。
在女人坐月子的時候,喝了幾天的鹹菜湯。老林最終還是跑去集市上買了只老母雞回來燉了。
這被女人還一頓埋怨。當然雞湯還是都喝了。
夜間,老林拿着很簡易的工具,去捕獵了。
手電筒的燈光忽閃忽閃,在稻田和水塘邊深一腳淺一腳的老林瞪着佈滿血絲的眼睛,今天一定要逮幾條黃鱔回去!
這黃鱔白天很少活動,夜間出穴覓食,是肉食兇猛性魚類,善捕食各種小動物。在一個好獵手面前一切都是紙老虎。
周圍真是聽取蛙聲一片。
就在小青蛙蹦躂處,一條小五十公分的鱔魚也在準備捕食。最終還是輸給了站在食物鏈頂端的靈長類。
這一晚,老林抓到了四條黃鱔。等天放亮,就要去集市上賣掉,換個好價錢,再買點東西給女人補補。
當然,這兩個月來,村子裏也少不了一些關於林巡的閑言碎語。老林也懶得理會,正經要先找一個餬口的營生。黃鱔再多也有盡時,就算刨了黃鱔家祖墳也養不起一家幾口人。
好在村裡開辦了一個磚窯廠,村長老衛發動了村民說要集資搞個集體企業。大家一窮二白的,愣是摳摳搜搜的融出一筆款子,買建磚窯廠的磚的錢有了!
這是村裏的第一個大項目,沒什麼正緊營生的壯勞力們都去幫忙幹活去了,比後世拿到股權激勵的996們還帶勁。
窯廠在村民的努力下,初具規模了。廠房有了,大煙囪也豎起來了。
銀杏磚窯廠的招牌掛起來了!
正式開工那天,鎮上的領導也騎着他那輛拉風的木蘭50踏板摩托車蒞臨剪綵。那一天村長老衛感覺是這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沒有過金榜題名的他,感覺比洞房花燭更讓人喜悅。周圍圍觀的人群也與有榮焉。這可是村裏的集體產業!沒人注意到村長的眼光時不時地瞄向那輛摩托車,艷羨的目光遮掩的很好,內心深處一個聲音響起:廠子賺了錢,我就提一輛嘉陵125,保准比這風光。
有點技術的人都被招到窯廠去幹活了。像老林這樣的空有一身氣力的,只能幹點力氣活了。
燒制紅磚,要用到泥土。土壤這種不可再生資源是後來才重視起來的。此時大家吃飯都緊巴巴的,誰管這個。村長出錢收購制磚的泥土,大夥就把土都賤賣了,一摞摞紅磚燒制出來。老林成為了第一代搬磚人。搬磚不是最辛苦的,老林除了搬磚,還挑泥。從地里挖泥,在挑上船,船走小河,開往窯廠,到地點了,再把船上的泥挑下來送進窯廠。
如此一天天的反覆,像極了推石頭上山的西西佛斯。
不可否認,磚窯廠讓村裡人有了收入。老林雖然天天累得跟個狗一樣,好歹倆孩子健康的成長起來了。
遇到磚廠淡季,老林除了干農活,還把房子旁邊搭了一個涼棚,棚子邊孩子他媽除了種下了絲瓜,還有幾根葡萄藤。
村長家也修繕了一下,在原先的屋子基礎上壘上紅磚,蓋起來了兩層小樓。村裡不少人也去幫忙一起做小工,小樓落成那天,村長擺了大酒,收了份子錢。不久,老衛提了嘉陵125,再也不用蹬那輛二八大杠跑東跑西了。從此,銀杏村多了一個穿着夾克的咆哮的機車靚仔,只可惜了沒有把琥珀色近視鏡換成蛤蟆鏡。嘉陵125呼嘯而過的時候,村裏的沒見過世面的狗都不敢追逐。
這樣的日子平平淡淡的過着兩年。隨着農用翻斗車的發展,像老林這樣的挖泥工,即將迎來了職業生涯的終結。
接下去,又要去苦惱了……
不久,村長老衛宣佈了一條戰略合作計劃,和隔河的李家坡翻斗車隊老闆李彪強強聯手,以後磚窯廠原料運輸、成品運輸都有李老闆車隊一條龍服務。
又是一個驕陽似火的夏天,老林聽到了這個壞消息,這算是正式失業了。還好,稻田裏的鱔魚還不曾滅絕。黃鱔殺手又重出江湖。
就這樣,靠着黃鱔、撈魚過了兩三個月。小舅子李柏來了,帶着一個好消息。
“姐夫,我們村李虎發了大財了,他在外頭承包了一個煤礦。現在正招人呢!前兩天回來,開了一輛桑塔納,比他弟弟李彪還要威風哩。”李柏開門見山道。
“什麼煤礦,在哪兒。”老林有那麼一點點心動,但又怕離家人遠了,照顧不到。
“在北方,好像叫什麼開灤礦區。”李柏也是道聽途說。
“哦…我和你姐商量商量。”老林一時間也下不了決心。
開灤礦區,隸屬於開灤礦務局,早在光緒三年,清直隸總督李鴻章委派輪船招商局總辦唐廷樞創建官督商辦開平礦務局。後來這地兒被八國聯軍佔過、被英國商會獨佔過,再往後太平洋戰爭爆發,礦區被日本人佔了。1945年日本戰敗了,投降了,礦被收回來又交給了英商經營。四年後,總算是回到了我國自己手裏。老林之前去外面闖蕩了兩年,開灤礦區的大名略有耳聞。
吃過中飯,小舅子逗了一會兩個孩子,看孩子們睡午覺了,便告辭回李家坡了。老林叫住準備去洗碗的媳婦。
女人看着老林便秘般的表情,張口道:“去吧,家裏有我,你放心吧。”
老林抿嘴一笑,“苦了你了。”
“好了,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一個男人婆婆媽媽像什麼樣子。”女人說罷,便收碗拿去灶台。
老林趕忙去水缸舀水,一起洗起碗來。
一個禮拜后,李虎在李家坡、銀杏村、高家店拉起了將近百名勞力,隨時準備開赴北方。
老林和小舅子也將結伴而行。這兩天老林把能幹的農活兒盡量都幹了、夜裏又去抓了多條黃鱔,忙得連抱孩子的時間都沒有。
老林媳婦也一樣,給老林和弟弟備着路上的乾糧。乾糧要備足,這年頭紅燒牛肉麵桶面要一塊錢一桶,不能花這冤枉錢。
紅薯干曬了不少,饅頭干也有,都能存放不少時候。這次去,最多半年,也就回來過年了。
到了出發的日子,天還朦朦亮。老林便起來了,拿起水桶、扁擔,把兩大缸水都挑滿了。又去羊圈看了看前兩日新買的羊,去挑了羊草,把羊肥清理了一下,倒在田壟里。
忙完這些,坐在屋前的石凳上,取了水煙筒,先在地上磕了磕,添了些煙絲搗了搗,重重的抽上了一口。
老林平日裏並無煙癮…只是此時有些惆悵罷了。
天色亮了起來,老林媳婦也起來了,做好了早飯,把老林喚了進去。
吃罷早飯,老林又去看了眼孩子們。
“巡啊,小么,你們倆在家要乖,你爹我要出去掙大錢去了。”看着這兩個孩子熟睡的表情,老林笑了。
看着媳婦進屋,老林攬着她一把擁抱住。媳婦略微掙扎了一下,也摟住男人,眼眶已然濕潤。
該走了,媳婦兒抽身向裏屋箱子走去,取出一塊手絹疊得整整齊齊,塞進了老林手裏。
“不用了,我是去掙錢的。”老林想拒絕手上包着錢的手絹。
“拿着吧,窮家富路的,錢是一個人的膽,在外多保重自己!”女人微微轉身,拭去淚水后說道。
“快走吧,別讓大夥等着,要笑話你了。”女人掩飾住更咽。
老林把一疊錢貼身放好,把手絹塞進上衣口袋后,提着木箱和一個化肥袋子,袋子有些舊了,皺巴巴的,但依然能看到紅顏色醒目的“尿素”兩字。這些就是老林全部的行囊。
夏日的陽光終究還是熱烈了起來,金燦燦的,照住了老林全身,老林上衣口袋的手絹悄悄漏出了一個角,上面綉着一朵小梅花。
倚在門口的女人本望着丈夫遠去,又聽到孩子哭鬧的聲音,連忙轉身。
對了,女人的名字叫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