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2
再度醒來時,傑西發現自己躺在馬車裏,兒子緊緊握着她的手,四周環繞着關心她的同伴。
她的嗓音嘶啞而哽咽,顫抖着問出了那個她明知道答案卻又不願相信的問題:“我的甘地,是不是已經死了……”面面相覷,沒有人回答,傑西慘叫一聲,再度昏迷。
人群朝着遠方行駛,他們並不清楚自己究竟要歸往何處,但他們心中都有一個信念——離開這座城。它破舊、骯髒,往日四季常青的闊葉樹,不知為何一夜之間落盡了綠葉,甚至連樹皮都在成片成片的脫落。
哀鴻遍野,那已經死去的城開始散發惡臭,猶如黑色的夢魘,怎麼也擺脫不掉。這味道使人噁心,讓人頭痛,整夜整夜地做惡夢,只有在正午太陽最毒的片刻,這氣味才能消減部分。
往日樂觀闊達的斯咚們,翻過成片的雪山,穿過湍急的江河,闖過充滿鱷魚的沼澤,仍擺脫不了惡臭的侵襲。人們在日復一日的漫無目地的長途跋涉下,逐漸變得暴躁、悲觀,不少人在這肉體與精神的打擊下崩潰,試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卻因得不到刀具,只能絕望地用頭一遍遍撞向地面。
沒有人制止,因為誰都想不出合適的話去安慰對方。
一天清晨,斯咚們來到了一片山區。這裏樹木茂盛,陽光稀少,大朵大朵的薔薇肆意開放,燦爛得近乎恐怖。
人們的意志更加消沉,但維納的母親不知為何恢復了生機。
她一面歌唱,一面舞蹈,將折下的薔薇花卡在頭上,掇着針線為人們縫補衣裳,她一共做了四十九件衣裳,折了四十九支薔薇。終於,當她開始做第五十件衣服時,將族人叫到了車前,對他們說:“從現在開始一直向南行進,在那裏,你們所碰到的第一戶人家將會是救你們的聖人。你們要服侍他們,永遠的服侍他們,這樣他們的聖光才會庇護到你們頭上,使你們脫離這惡臭的詛咒。”
這天下午,人們在離車不遠的花叢中發現了她的屍體。
她側躺着,淡黃的長發散落在地上,纖細的薔薇枝已纏上她的手腕,蝴蝶落在她的身上,還未來及振翅高飛,就已被藍色的火焰燒着,化為灰燼。
她的皮膚逐漸裂開,裂紋之中彷彿藏着珍貴的藍寶石,幽遠而詭密——她的血液變為了藍色。
海特維納穿過人群奔向母親,他跪在地上,雙手捂着嘴,想哭卻哭不出來,他太累了,疲憊已奪走了他的眼淚。
冷靜之後,他向上望,忽然發現母親的手中握着什麼,那是一朵紅色的薔薇花,五十朵花中的唯一一朵。他不明白母親的摘下它的意義——他沒有見過第五十件衣服。
人群開始向南逃跑,遵循傑西的生命寓言。一路上,樹木開始變得稀少,陽光漸漸變得豐盛,時不時傳來的鳥鳴更激發了人們的信心。
然而,就在斯咚們馬上走出森林時,變故發生了。幾條蛇從樹上落下擋住了去路。生性膽小的芷佳羅娜發出的尖叫驚動了蛇群,它們扭動着,吐着紅信子,朝他們了爬來。
斯咚們拿着木棍,在車前站成一圈,將老人和小孩圍在中間,猛烈地擊打着靠近的野蛇。
凡是碰過海特甘地的巨斧的,都擁有了強大的臂力;凡是為傑西之死哭泣過的,都有了敏銳的視力;凡是試圖救出羅爾西德或是幫助傑西恢復的,都獲得了可靠的夥伴。那因救人而受傷的,皆得到了堅硬的體魄。
既便如此,在一天一夜的鬥爭下,
人們筋疲力盡,不少人被蛇咬傷或是被飛濺的木屑擦傷。
當衣着整潔的海薇特家族的首領騎着馬,帶領族人出現在海特維納一行人眼中時,蛇群忽然散開,四處逃竄。
斯咚們坐下,長嘆了一口氣,他們知道自己得救了。
“事情就是這樣,高貴的女士,希望您能收留我們。”海特維納跪在首領的腳邊。他是斯咚中唯一受過教育的孩子,他生來就註定要站在人群的前方,舉着領隊的旗子,成為所有人的墊腳石。
命中注定。就如同他的家人。
“我們將以自己的靈魂與不潔的肉體起誓,誓死服侍於您和您的族人”海特維納抬頭,盯着首領的眼睛,四目相對,他越發感到鎮靜,他有族人,他有父親的支撐,他有母親的呵護,他有十家聖水和燒焦桂葉的守護,他知道——從首領舍予他們乾淨的衣服和新鮮的食物時。他便知道,自己不會輸。
幾天後,斯咚們在半山腰的平地上建起了八間木房。擺脫了惡臭詛咒的斯咚們歡樂至極,他們用梧桐樹榦做脊,用防水油布,寬大的木板等做頂。待到第四天夜裏,穿上了新衣服的芷佳羅娜梳上了麻花辮,拎着瓶子、剪刀、絲線等,跟着女孩們去到周邊的林里捉螢火蟲。其中一個孩子脫離了隊伍,鑽進了稍深的草叢,待到其他人找到她時,她把指頭放在嘴邊,示意他們安靜。
夜靜悄悄的,有位可憐的先生不經意驚擾了樹林,他清脆細小的聲音環繞在失去蟲鳴的大地:“這時日的去了,母親啊,父親啊,您可在天上聽?九里的黃沙已落,眼底的灰澀已除,您兒的名可與您的期望般存在?斯咚的名已亡,那聖人的城已住,許以您兒之名做名,為您兒之名做名……”
女孩們張望了許久,也未找到說話的人在哪。終於,一個膽子較大的孩子走出草叢,向聲源處尋去,其他人遠遠在後跟着。不知過了多久,月光愈加明亮。孩子們來到了河邊,她們看見海特維納懷抱着油燈,半瞌半掩,倚在一棵樹下休息。河水反射的光正好照到他的腳腕,那裏擦破的一道凝固着藍色的血滴。
芷佳羅娜跨出腳想去叫醒他,但被其他人攔住了,她們的臉上露出了恐懼和遮遮掩掩的猶豫。
她們開始向回跑,不出聲地往家跑,即便被樹枝劃到、被石子硌痛也毫不在意。她們搖醒大人,告訴了他們自己所看到的、聽到的一切,直到清晨的鳥叫聲漸漸興起,才糾結着閉上了眼睛。
斯咚們再度聚到了一起,待到第二天天明,他們將回到家的海特維納逼到了崖上,質問道:“你是否已被詛咒侵蝕,妄圖加害於我們!”
海特維納失口否認。他不知道族人口中的詛咒到底為何物,那主僕的約定已經簽下,他們明明已脫離了這所謂的惡臭。
“回答我,惡徒的孩子。那約定上籤下的是我們的名。你的父親使我們飽受折磨,你的母親使我們險些喪命。他們都被那名為“藍色”的詛咒控制,他們罪不可赦。而你,我的孩子,你應當是無罪的,所以就讓我們來見證下你的無罪……”
那斯咚拿着磨好的刀具,步步緊逼。
海特維納想要辯解,他張開口,卻發不出聲——箭支穿過了他的胸口。
在墜落懸崖的一剎那,他仍舊不明白自己和家人究竟犯了何罪,他看到群人的頭上被什麼籠罩。那或名為恐懼,或名為絕望。
他不感到疼痛,因為死神替他擋下了這一痛楚。他與它旋轉,它與他共舞,他們一起升上了極樂的天堂。死神給予了他族人所不曾饋予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