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亂世 第二十八章

下卷亂世 第二十八章

“討逆會議”在嶺北樟京賓館正式召開,數百名受邀出席的民間團體代表都對帝國的未來走向發表了看法。

人們在很多問題上都存在極大爭議,不過世人普遍贊同動用武力廢除“唯一帝皇”的皇位。“江康父子和帝國在歷史上的定義”也是會議里的重要議題,程克倒認為這是個偽命題,一個人的功過是非自在人心,所謂的“官方定義”不過是畫蛇添足罷了。

反軍控制的新聞媒體大肆報道着會議的盛況,世人或許會聯想起共和軍運動勝利后的制憲會議。

白天召開的“討逆會議”議程只是商討一些空洞無用的問題,在首日會議結束后的那個夜晚,樟京銀行四樓的董事會議室召開另一場不對外開放的會議。

這間會議室四周的牆壁擁有牢靠的隔音效果,房間內安放的反監聽設備足以對付烏龍衛特務,幾十名身經百戰的老兵正在銀行大樓內負責安保。

銀行的董事會議室里配備了鬆軟的沙發和皮椅,史澤豪的心腹李世豪帶着幾名衛士在房間南端搭起擺放夜點心的餐枱,他們會招待好今天的所有訪客。

參會人員在八點半前後抵達會場,程克、史澤豪、孟上天、史儒豐這些劉帝的老對手都在長桌旁的皮椅上找到位置,余德志和洪時先也同樣有幸列席會議。

程克和眾多的反軍元老討論着天下大勢,他們試圖判斷出劉帝在戰爭中的承受極限。黃尚義認為“唯一帝皇”牢牢控制着江東、界河兩個南方省份,東都朝廷至少可以在戰爭中繼續堅持三年。

非常熟悉劉帝的孟上天搖頭說道:“‘唯一帝皇’的根基已經動搖了,我想他挺不到後年。朝廷軍隊的將領在交戰前很少思考如何能克敵制勝,他們都忙着推卸責任並尋找替罪羊,這支軍隊早就不再是江先主統帥的強軍。”

“從表面上看,‘唯一帝皇’手上還控制着半壁江山,京畿和南直隸東部的工業區能為朝廷軍隊提供武器裝備,界河、江東這種後方省份貢獻的幾十萬後備軍也不容小覷,然而劉帝是個色厲膽薄,無法進行取捨的暴發戶,他白白將幾十萬嫡系部隊丟進天坑、山空、西京和上京這些泥潭。”

“諸公如果能快速打垮北直隸的朝廷精銳,天下局勢就會頃刻翻轉。一場慘痛的軍事失利能剝掉劉帝作為天下霸主的威信,屆時馮國忠這個‘破腳骨’就會為了保住自己的巨額財富讓南直隸和江東的親信保持中立。”

“老劉把盧獻康攆出界河后,‘輔國公’石培元在常樂取代了他的位置。這位國公的忠心程度取決於劉帝的實力,如果反軍的威勢壓倒老劉,他就會讓界河的朝廷軍隊另投明主。南方諸省的後勤補給斷絕後,駐防鎮西的朝廷偏師馬上就會變成斷奶的‘咿哇頭’,他們會爭先恐後向諸位投降。”

程克聽罷笑道:“孟公所言甚是,看來奪取天下的重擔壓在‘四梁八柱’上了。”

正在喝茶的洪時先說道:“不錯,北面的骨頭,我們還啃不動,我倒是希望林登萬能儘快進軍興州。”

許多列席會議的賓客都曾在朝廷里擔任要職。他們過去能像灶頭裏的木柴一樣在東都發射光熱,如今卻都變成了焦黑的木炭。反軍用火鉗把他們夾進土灶旁的陶罐里保存起來,這些人還能繼續發揮餘熱。

過去在帝國耕地保護委員會裏任職的江麒捷正朝劉帝發出辛辣的諷刺。

“在暮氣沉沉的東都朝堂上,領着大把俸祿的文臣武將把心思放在奉承‘唯一帝皇’上。振興實業、整頓軍備和改善民生無一不是吃力不討好和見效遲緩苦差事,踏實做事的官吏不會被好大喜功的劉帝看重。‘聰明人’會用一眼就能看到成效的面子工程來博取天子歡心,‘唯一帝皇’總會向他們賜予官職、爵位和鈔票。”

“江後主老早就認識到保護耕地的重要性,他確立了糧食作物的耕地紅線。房地產和交通設施建設每年都要佔用驚人的土地,全國的耕地面積卻一直在增加。地方官用荒漠地帶開墾的土地頂替賣掉的良田,然後再虛報一些數據。”

帝國的部分地區面臨飢荒,工業發展以後,糧食自給率反而有所下降。

“唯一帝皇”罷免的前任財政部長極為認同的說道:“劉帝天下,什麼都是假的,我們都快能幫他敲‘十三下銅鑼’了(南直隸方言,意為出殯)。地方上統計的居民收入遠遠高於實際,朝廷就判斷民眾手頭的鈔票很多,應當拿出來消費。”

“內閣會命令銀行發放投資貸款並提陞官僚和貴族的待遇,他們認為這樣就能提升購買力並促進商業上的繁榮。市面上流動的鈔票一多,物價就會上漲,這個後果卻要讓貧窮的民眾去承擔。”

前帝國輕工業部部長批評劉帝說道:“帝國缺少有能力的技術工人,從事製造業的人越來越少。神朝的技術工人很難獲取和付出相等的報酬,他們的技能需要花費很多年才能掌握,可是製造業的增長太過緩慢,這讓他們的待遇無法提升。”

“帝國的快遞員並不太需要太多技術含量,可是他們的待遇總是在上升,這項行業的發展空間足夠支撐他們的待遇提升,世人都有‘無利不起早’的觀念,劉帝可不明白這些道理,他總是要百姓不停為他繳糧納稅。”

一手組建起“烏龍衛”的孟上天說道:“‘唯一帝皇’知道他在被人糊弄,但是他卻樂於被人糊弄。我的很多部下在阻攔鬧事民眾的同時會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壞蛋,老劉動輒自稱‘唯一帝皇’和‘天下霸主’,一位有能力的帝王就不應該濫用威脅。”

這場秘密會議幾乎變成針對劉帝的批評大會,天子的老臣都覺得“永恆神朝”難以持久。

懸挂在牆壁上的圓形石英鐘默默見證着眾人的會晤。時針已經指向數字十一,分針則直指天花板,史澤豪認為是時候讓大家散會了。

洪時先走向會議室前門的吧枱討要飲料,坐在吧枱后的李世豪便抬出一罐楊梅燒酒擺在桌面上,他用竹筷鉗出罐子裏的暗紅色楊梅擺在旁邊的白瓷圓盤裏。洪時先舉起塑料罐往小盅里倒滿酒液,他朝着李世豪說道:“李公,我可不敢讓你給我斟酒。”

李世豪搖頭說道:“時先,你這幾年算是弄出名堂了。我和王爺躲在濠京可沒你出風頭,你我今天要好好敘舊。”

洪時先連忙說道:“李公勸王爺當機立斷除掉汪熙興這個釘子,那真是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

二人一同來到房間角落的沙發里坐下,他們把裝着楊梅的瓷盤放在茶几上,幾位過去在朝廷里的任職的“當世名公”隨即加入二人的談話。眾人正忙着品嘗浸過燒酒的楊梅,史王爺的保鏢沈愷突然推開套間的雙開門闖進來,他首先向眾人打了招呼,然後拉起洪時先和李世豪快步走出房間,不過他們的舉動並未引起其他人太多的注意。

三人穿過鋪有厚實地毯的走廊來到箱式電梯前方的空地上,兩名腰挎微型衝鋒槍的衛士正等在這裏待命。眾人走進打開的電梯門,沈愷按下前往地下室的按鈕。

電梯裏的樓層指示燈不時跳動,沈愷朝着洪時先說道:“十分鐘前,我和這兩個年輕人坐在銀行錄像室里喝茶,閉路電視上突然顯現出反常畫面。地下三層的保險金庫里冒出來一個穿着藍色舊外套的怪人,他正朝着探頭的方向揮舞一根木杖,他身後那道堅固的鐵門居然向外敞開了。”

洪時先驚慌的說道:“他拿了‘酒色杖’,這個‘賊骨頭’好大膽子,那是佔山兄留給我們的一件寶物。我可是派人把‘酒色杖’鎖在一道需要指紋認證才能開啟的鐵門後面。紅外線報警系統,銀行附近的守衛和其他監控攝像頭都沒有捕捉到他嗎?”

沈愷點頭說道:“我們懷疑他是來搞破壞活動的烏龍衛特務,監控室的音響突然傳出一段語言,地下室里的那個怪人說自己叫做‘焦佬’,他要請洪公到金庫里走一趟,我這才連忙來找你。”

洪時先對‘焦佬’的名字有所耳聞,余德志在前幾天提起過這個人,他朝着眾人說道:“這件事很蹊蹺,我記得‘焦佬’是個患有智力障礙症的奇人。中州是我們的地盤,大家不妨下去看看他,如果他真是‘焦佬’本人,那還應該招待他幾天。”

按理說洪時先完全可以派幾名衛士把那名闖入者直接帶到面前,不過他卻感覺一股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在冥冥中指引他親自前往金庫。伴隨着電梯下降時產生的失重感,眾人抵達位於地下三層的銀行金庫。

昏暗的日光燈照射在電梯前方的狹長通道上,兩側厚實的混凝土牆壁上固定着放射出綠光的“安全通道”標識,洪時先快步走過一處擺放有紅色乾粉滅火器的玻璃櫃往金庫的鐵門走去。

穿過兩扇鐵門和一道鐵柵欄后,眾人來到金庫大門前的空地上,洪時先立即認出面前那位奇異老者,這個人確實是焦佬。兩名衛士將衝鋒槍對準前方的不速之客,焦佬將“酒色杖”往地上一頓並笑着說道:“時先,你的待客之道可退步了不少。”

洪時先起初對焦佬講話能夠通暢流利而感到驚訝,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則讓他變得手足無措。酒色杖觸及地面的位置出現一道向四周空間延展的青綠色光圈,但凡被光環波及的空間都變成漆黑的真空。

金庫里的其他人都在觸及光圈后灰飛煙滅,洪時先發現自己正懸浮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裏。明滅閃爍的萬千星斗在黑暗空間的盡頭處隱約浮現,一言不發的焦佬在洪時先正前方上下漂浮。

遙遠的星空深處回蕩着神秘的聲音,這種聲音並不需要通過某種語言傳達,它能在洪時先的腦海里直接響起。

神聖的聲音說道:“聆聽神諭。”

洪時先朝着面前的焦佬問道:“焦佬,這是什麼地方,你又是什麼來頭?”

焦佬頭頂出現由眾多符文組成的耀眼光環,洪時先的內心深處隨即響起的莊嚴而深遠的話語。

“凡人,這是由天道管轄的另一個位面。划水道典籍《天道》開篇說到‘太初有道,道神一體,道即是神’。我就是‘道’的一部分,你和你面前的焦佬都是‘道’的外在表現。世人將我稱為‘恆帝’,我和‘昊帝’一同在混沌中開闢天地,焦佬則是我用一道意念製造出的法相。我好比是電子遊戲玩家,焦佬便是屏幕里可以操縱的角色,你和世間凡人便類似於其中的‘非玩家操縱角色’。”

此刻的洪時先驚慌到說不出半句話來,恆帝朝正在聆聽神諭的凡人說道:“我和昊帝在混沌初開之際摒棄內心邪念,這份邪念卻幻化成名為‘永明’的次級神祗。‘永明’在某些位面製造了被世人稱為‘惡魔’或‘魔鬼’的異形生物,他們所集中的位面便被稱為‘魔界’。‘永明’沒有固定意識,他的神職是考驗世間凡人並將無盡的災難拋灑向各個位面。”

“任何生靈想要成就萬古不朽的大道就必須通過他提供的考驗。魔界生物無法在現世維持形體,他們喜歡尋找代理人對現世施加影響,江康大帝過去就曾是魔界傀儡。晚年的江帝在帝國各地製造慘案,他的目的便是向‘永明’提供祭品並獲取力量。世間的科技在過去幾十年裏進步很快,這些成就多半來源於江帝偷取的魔界力量。”

洪時先不解的詢問道:“恆帝和昊帝就不能阻止江康的所作所為嗎?”

恆帝說道:“大道運行從不夾雜感情,這一切都是自然規律。‘永明’在時空長河中逐漸凝聚力量,一種痴念正促使他吞噬天地,他的潛意識希望將現世和魔界相互連通。我的邪念製造了一位能自主思考的魔鬼,這個魔鬼被派去蠱惑東都的‘唯一帝皇’。”

“魔界的新傀儡正在用**凝聚世間怨念,他在反省院裏獻祭大量生靈討好‘永明’。不久后,魔界就會降臨,現世將在七天內完全毀滅。”

全境生靈皆滅的恐怖未來令人不寒而慄,驚恐的洪時先連忙向恆帝討教化解危機的辦法,恆帝說道:“‘永明’的虛妄幻想十分可笑,我和昊帝展開一場賭局。我製造的法相將以‘大智者’形象出現在世間,你們卻把‘焦佬’當成弱智。我沒有賜給法相神力,昊帝將一份力量封印在‘酒色杖’里,世人對劉帝的怨念才能解除‘酒色杖’的封印。”

“一名低級神祗將‘酒色杖’賜給周佔山,他的任務便是攜帶這件神物在帝國各地吸取世人的怨念和靈魂。如今‘酒色杖’的封印已經被焦佬解開,他獲得了那份神力,我贏了這場賭局。昊帝認為焦佬無法獲得酒色杖里的力量,世人的怨念還不足以開啟封印。”

洪時先疑惑的問道:“恆帝需要我做些什麼嗎?”

“天道為每個人都寫好劇本,你按照劇本表演就行了。這場對話只能由你我兩個人知道。”

璀璨毫光覆蓋焦佬的身軀,“恆帝”製造的法相化作四散飛射的流光消失在真空中。

廣闊星海組成的幻境沒有消散,散發神性光輝的不明來客出現在洪時先的視線里,昔日的世界征服者江康此刻正看着他。

洪時先對於江康沒有多少好感,但他現在被先帝的威壓所征服。江康如同雲端之上的一尊神像,二者彷彿有千萬里的距離。幻境裏的先帝看上去非常年輕,彷彿他剛翻越過仙岩山,帶着雄偉之師以奇迹般的速度展開徵服。

洪時先艱難的開口說道:“江帝,你的靈魂還沒有離開這個世界嗎?”

先帝的聲音直接傳進了洪時先的大腦。

“偏見與誤解佔據了你的腦袋,你和千萬違逆我的人一樣膚淺。我穩定了革命后的亂局,重建帝國財政,重整河山結束了戰國時代。在我的治理下,帝國沒有失業,人民各安其分。

你能做到這一切嗎?”

洪時先搖頭說道:“你只是為了建立一個王朝。江康,你為個人野心連年征戰,你看看在直隸省份死於飢荒的死屍,看看東方大陸上的幾十萬具屍骨。有多少人為了逃避兵役不惜敲掉牙齒,他們甚至落草為寇。在你的統治之下,兩百萬後生戰死沙場,六百萬人非正常死亡,帝國人口減少了四分之一。風調雨順都能引發大飢荒的君主你也算是頭一個,你為了穩固家族王朝殺害大批功臣將士,帝國文明被你毀壞殆盡。”

江先主身上的毫光驟然迸發,洪時先幾乎不能睜開眼睛。

“沒有我,帝國就是地獄。我的王朝合乎天道法則,沒人可以妄談我的功過。我的王朝已經給了世人富足安定的生活,難道你們還嫌不夠嗎?我的兒子允許窮人離開田地外出打工,年輕人可以做生意和參加科考。但你也看到了,人們一感受到貧富差距,他們就變得更加痛苦。貧窮和匱乏讓人們遠離我,貧富差距和失業讓人們懷念我。”

洪時先發覺自己陷入痛苦的悖論,他在這片空間裏感受到無窮的痛苦,有一種靈魂被撕裂的痛感。

江先主最後說道:“這一切不需要分辨誰對誰錯,我的王朝就擺在這裏,‘千古一帝’就在你面前。沒有人民的選擇,就不會有我的王朝。”

雄姿英發的少年將軍消失了,黑暗中的星海逐漸黯淡,現世的物質再次出現,洪時先發現自己正仰卧在水泥地板上,李世豪不停拍打着他的胸口。重返世間的洪時先輕聲說道:“大家都看到了嗎?焦佬剛才在另一個位面和我講了很多難以理解的話。”

滿臉驚詫的沈愷說道:“時先,你剛才突然暈過去了,我擔心你被邪物襲擊了,現在還舒服嗎?地下室里找不到那個‘焦佬’,他揮舞過的那根木杖也不見了,金庫里的其他東西倒是一樣不少。現在要不要調動市區的駐軍來捉拿那個傢伙?”

洪時先用手肘支撐着地面才仰起上半身,“恆帝”先前的教誨猛然在他心中響起,他朝着眾人說道:“這或許是場靈異事件,大家就當今天什麼都不曾發生,有人闖入金庫的事情不要對外聲張。”

沈愷不解的問道:“這件事關乎到‘討逆會議’能否安全召開,時先你可不要說胡話。”

李世豪朝沈愷說道:“老沈不要問太多問題,時先這幾天都很累,我們要先找地方讓他休息幾個鐘頭。”

此時的洪時先難以分辨現實與幻境,他應了一聲,然後艱難的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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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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