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
離別那一天,是十月末,風已開始微微泛着涼意,火車站旁成排的銀杏樹,被吹落一地枯黃,這些葉子並不甘心淪為養分,跟着風四處奔波,想要尋找一個新的供自己生存的樹木,其間偶有些迷了路的零食袋,紙巾,跟着闖了進來,惹得灰塵也四處起鬨,一不小心就被它迷了眼睛。
午後三四點的陽光不再通透,斜倚身軀,只留點點餘暉,好似在跟人們揮手告別。
太陽在跟大地告別,父母在跟孩子告別,火車站人頭攢動,擠滿了來為孩子送行的家長,各個神情悲戚,對着孩子喋喋不休,好似將人生的彎路苦楚都講個遍,便能將這些剔除在子女的生命之外。
“任冉,我在這。”張薇薇隔着老遠便向任冉揮着手臂,洪亮的聲音穿透人群,準確無誤的傳到她耳中,抬頭順着聲音,便一眼看到了張薇薇那矮小的身體在歡騰的跳着向她跑來。
身後還跟着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任冉見過,那是張薇薇的母親,整個就是張薇薇的兩個加大號,她和丈夫早年便離了婚,一個人在火鍋店做着服務員的工作,辛辛苦苦操持着整個家,大部分收入都用來填補薇薇這個無底洞,毫無怨言的為維持她的大手大腳起早貪黑,偶有閑時就是打打麻將,跟左鄰右舍聊聊各路八卦,像大多數中老年人一樣過着樸實又簡單的生活。
唯一的心愿是讓她的寶貝女兒過上好日子,不要像她一樣掙扎在溫飽線上,為此她不遺餘力的甘心付出全部。
“薇薇你慢點,等等媽媽。”她肥胖的身軀費力的托着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在儘力追上張薇薇的步伐,說巨大豪不誇張,整個箱子能齊張薇薇肩高,兩個肩寬的樣子,任冉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體型的行李箱。不禁低頭看了看腳邊的小箱子,一對比下來無異於孩童與成人的差別。
“哇,薇薇你也太誇張了吧”
“啊,你說那個箱子啊,哎呀,第一次出遠門嘛,多帶些東西以防萬一。”說著順帶撇了一眼任冉的小箱子,“你就帶這個小個箱子啊,能裝個什麼東西?”
“就裝了些平常換洗穿的衣服啊。”任冉好奇難道出門不是帶衣服就好了嗎?
“光是衣服怎麼夠,你看我媽,棉被枕頭,吹風機,沐浴露,都給我帶着呢,放心啊,你沒帶以後用我的。”說著轉着眼珠左右瞧了瞧,“你爸媽呢?沒來送你嗎?”
“嗯,我爸工作走不開。”任冉只是苦笑一聲,看起來像是無所謂的樣子。
張薇薇卻敏銳的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這種感覺她懂,離異家庭的孩子總是缺少父母的關愛,她們比一般人要強,敏感,不輕易讓別人看到她們的脆弱,卻總在一個人的時候難過的像個剛丟了糖果的孩子。
在這份缺失中大部分人性格或多或少的變得古怪。像
她是開始抽煙,喝酒,打架,耍酷,天不怕地不怕,走上了放逐自我的不歸路。很多人初見她時或是勸她或是指指點點,她不聽也毫不在意,這個世界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別人不懂她的難過,她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而任冉則跟她恰好相反,任冉的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不喜與人交談,她膽小,怕事,做事中規中矩,對家人的話奉若教條,絕不輕易逾矩。
“好啦,沒事,反正也沒什麼好送的,等我們到了上海闖出一片天,再衣錦還鄉,那多有面子。”張薇薇一把攬住了任冉的肩膀,跟她並肩向火車站走去,故作豪邁,這是她的習慣性動作,她總說這個動作能給人安慰。
“薇薇啊,你走慢點,我幫你把箱子放到火車上去。”張母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一路托着行李箱一路絮絮叨叨的念着去到上海的注意事項,好不容易將行李箱放到了火車車廂頭,一把抹了抹頭上的汗水,臨走時還不忘囑託:“冉冉啊,薇薇的箱子大,你的箱子小,到了上海你多幫薇薇抬一下啊。”
“好好,張姨我會多照顧薇薇的,你放心吧。”
張母站在車窗外,眼淚汪汪的對着她們揮別,嘴裏還大聲的說著囑託的話語,她旁邊還擠着一大堆送行的父母,大多跟她一樣眼淚汪汪。
任冉不禁想起了情深深雨蒙蒙中,書桓要去參軍時,依萍送別他的景象,與今日何其相似。眾人都被這離別的境地所感染,火車裏的一排排小腦袋拚命的貼着窗戶,對着親人使勁揮手告別,更有甚者嚶嚶的抽泣起來,火車緩緩行進,好些人趴在同學的懷裏,再不敢抬頭看一眼。
任冉同所有人一樣傷感,只是她的傷感中帶着一份旁人不曾有的酸楚,她連抬起頭看看與自己揮別的親人的機會都沒有,父母早年間離異,媽媽離開了這座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獨自去了遠方工作,父親為了供她讀書吃穿,日夜操勞,沒有時間來送她,所以她即使有委屈,也不敢有怨言,她只能獨立起來,堅強起來,將它滿是傷痕的心牢牢的包裹起來,不讓他們看到,才能讓她們寬心。
火車行進的更快了,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漫天的星光和偶爾飛過城市的霓虹取代了太陽,讓他徹底的告別了南半球,車窗外的景象飛速掠過由畫面變成了一條線般。
她看着窗上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張年輕稚嫩的臉,圓圓的,烏黑的長發,稀疏的眉毛下面保護着葡萄般圓溜溜的大眼睛,她已經不記得有多少人誇過她的眼睛漂亮,她起初不信,說的人多了也就信了,再遇到人便常喜歡眨眨,古靈精怪。
此時的眼睛微微泛紅,眼角好似還掛着淚滴,小小的鼻子下面一張微厚的嘴唇,她最不喜歡她的嘴唇,古人讚美美人常說,櫻桃小嘴,她的嘴唇卻很厚,她便至小認定了這是個醜陋的五官,加之同學們常常給她起的大嘴的外號,讓她更是討厭死了這樣嘴,她不想顯露,也不太用她說話,以免引人註明,下巴得仔細找找,她撫去眼淚,抬起頭,看到尖尖的下巴,甚是滿意,再平視,下巴還能看到一丟丟。
她本是個圓臉,不過圓臉也分西瓜大的圓臉還是蘋果大的圓臉,她幸運的是第二種,於是整個五官倒也顯得稚嫩乖巧,旁人猜她年齡,總要猜小了幾歲。
不過她並不喜歡,她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快快養家,照顧遠方的媽媽,和辛苦的父親。她看着身旁一些已經熟睡的同學,再看着窗影中的自己,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起來,將離鄉的情緒,通通甩了去,不再理會,她心裏默默的告訴自己,一定要在大城市裏闖出一片天,讓父母過上好日子,讓自己成為她們的驕傲,她看着前行的路,眼裏夾着的水花倒影着漫天繁星顯得尤其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