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昭明五年,帝大婚。
黑甲士兵早已控制了宮城內外大小出口,一眾宦官和宮婢都被統一看管起來,伏在地上噤若寒蟬。大婚典儀被沖得七零八落,散亂在太廟前,明明是喜慶紅色,卻更顯蕭瑟和諷刺。
負隅頑抗的人被逼到太廟門前,無路可退。
趙寶琮環顧四周,呆了半晌,才問,“良夕呢?”
林煥心知祝良夕恐怕已遭不測,卻又不敢在此時與她明說,猶豫了一會,還是沒有開口。
然而趙寶琮不依不饒,目光逡巡一圈,最終鎖定在對面的男子身上,“燕礪鋒,良夕呢?”
燕礪鋒將自己隱在人群中,就是怕她向自己問出這句話來,可是趙寶琮此刻目光灼灼看着他,逼得他無處遁形,又不得不說。
他躊躇着,悄悄看了身邊的顧辭一眼。
顧辭察覺到他的為難,目光不移,冷聲道,“告訴她。”
燕礪鋒只好說,“祝良夕意欲刺殺攝政王,已被攝政王手刃。”
趙寶琮眼裏的光滅了一瞬,又倏地笑了,“就憑他?”
“對,就憑我。”顧辭並不在意她的質疑,“祝良夕的屍首現在還在我府上,不如本王命人帶來,讓你確認一番?”
趙寶琮眼睛眨了幾眨,有些獃滯,又有些茫然。她看了看自己身邊僅剩的幾個忠心宮人,又看了看對面黑壓壓的一片叛軍,直到此時才肯相信,她再無任何翻盤的機會了。
從今天起,她會從至高無上的西梁女帝,變成亂臣賊子的階下囚。
許久,顧辭開口,“陛下是趙氏正統,若像祝良夕一般下場,也是對祖宗不敬,本王亦遭天下人側目。如果陛下能交出國璽,寫好禪位詔書,本王可以保留陛下的一切典儀,讓陛下安度此生。”
“國璽……詔書……”趙寶琮喃喃道,“你要的,是這些?”
“是。”顧辭道。
“如果朕不給呢?”
“那太廟數百弓箭手,恐怕就不能讓陛下安全離開太廟了。”顧辭平靜道。
“陛下,不能給!”林煥有些焦急,低聲道,“臣已經給各州縣發去消息,勤王軍很快就到,顧辭狼子野心,萬萬不能妥協!”
“好……”趙寶琮僵硬地點點頭,她此時拿不了任何主意,別人說什麼,她便聽什麼。
顧辭皺了皺眉,有些不悅,“本王奉勸陛下,還是明智一點為好。”
林煥嗤笑一聲,“你說的明智,就是屈服於一個逆臣?”
“女帝耽於享樂,不思朝政,長此以往,大梁危亡是遲早的事。”顧辭反唇相譏,“本王不過挽救社稷於傾頹,怎麼就成了逆臣。”
氣氛緊張起來,所有人都不敢出聲。眾所周知攝政王與帝師不合,兩人當年在朝堂上爭鋒相對是常有的事,齟齬之深天下皆知。如今一個要篡位,一個要保女帝,更是仇深似海了。
“顧辭,”突然,趙寶琮說話了,“以往所有事朕都依着你,你本就聰明,從不會出錯,朕也信你。”
“可是……”她轉折,“這一次,你要皇位,朕不會答應你。”
顧辭目光一沉,但是沒有打斷她。
“皇位,不會落到外姓人手裏。”趙寶琮目光出現一絲堅定,“本來朕想着,今日大婚,要先祭告先帝祖宗,再舉行婚典。正好,你在祭告祖宗之前發動叛亂,朕也省了解釋,可以直接向先帝言明,攝政王顧辭包藏禍心,謀權篡位。”
顧辭的臉色已經沉了下去,十分難看。
“朕會言明先帝,他欽定的攝政王······”趙寶琮聲音低下去,像是說給自己聽,“是一個覬覦皇位,悍然逼宮的逆臣。”
“既要言明先帝,不如陛下說得再中肯一點?”顧辭身側,柯虔譏笑道,“王爺既是先帝欽定輔佐的攝政王,那便是百官之首,豈有入後宮的道理?陛下強行立王爺為郎君,冒天下之大不韙,怕是先帝知道了,反倒要怨陛下胡鬧······”
“阿虔。”顧辭出聲,打斷了柯虔的話,“不必多言,陛下,本王再最後問你一次,你當真不肯禪位讓璽?”
“絕不!”趙寶琮聲音異常沉着。
顧辭一揮手,數百名弓箭手?刷刷地拉滿了弓,箭頭正對太廟?前的趙寶琮等人。林煥立即護在趙寶琮身前,只是雙方懸殊太大,他心中明白,若顧辭真有殺心,今天誰都無法活着走出去。
趙寶琮對上顧辭的目光,從他眼中看出了僅剩的剋制。他在威懾她,在恐嚇她,以趙寶琮的德性,在面對這張弓以待的逼宮士兵時早就該嚇破了膽,早就該將大梁拱手讓出,早就該像以前一樣,苦苦哀求顧辭再寬容一點——
她心裏冷笑一聲,合上眼。她幼年即位,無知懵懂,先帝放心不下,才會在臨終前欽定顧辭為攝政王,輔佐她處理國政。沒想到,先帝的信任,她的依賴,非但沒有換來顧辭的忠心,反倒助?了他的野心。
可笑,可笑。
她哪怕今日就死在太廟前,至少還落一個殉國的美名,若真的讓出皇位,那她可真就坐實了昏君的罵名了。
萬籟俱寂,弓箭手們神經緊繃,然而沒有顧辭最終的命令,也沒有一人放箭。突然,一聲細微的弦響,緊接着就是尖銳的破空聲。電光火石間,林煥只來得及將趙寶琮死死按在自己懷裏,用他的身軀,成為保護她的最後一道屏障——
“寶琮——”
趙寶琮聽到箭簇入肉的聲音,聽到了林煥的驚呼,卻沒有感到疼痛。她睜眼,便看到那支箭刺穿了林煥的胸膛,冰涼的箭頭還沾着鮮熱的血。她全身一陣發涼,連忙扶住林煥的身體,然而林煥癱軟下去,她扶不住,也一起倒了下去。
血很快洇紅了林煥的衣服,他看着趙寶琮,想說些什麼,可一張口,卻只有血不斷地湧上來。
他的陛下,他的寶琮,明明就是那麼好的姑娘。
“阿煥······阿煥!”趙寶琮的眼淚噼里啪啦落下,與血染在一處,她徒勞地擦去林煥臉上的血,卻又不敢用力,她明明看?林煥要對她說什麼,可是耳朵嗡嗡作響,她什麼都聽不到。
顧辭遠遠地看到林煥中箭,同樣震驚不已。他並未下達放箭的命令,那在場數百弓箭手裏,又是誰射出了這致命一箭?
柯虔被這突生的變故也打亂了計劃,只好看向顧辭,“王爺?”
許久,顧辭深呼吸一下,“罷了,陛下無事。林煥死了也好,沒有他,或許陛下也不會繼續抵抗了。”
趙寶琮伏在地上,不言不動,整個人都是僵硬的。半晌,顧辭慢慢走過太廟廣場,走到她面前,開了口,“你如果還不肯妥協,林煥的下場,就是你的結局。”
趙寶琮能感受到頭上籠罩着一片陰影,也能想像到他此刻是以怎樣一個居高臨下地姿態。她沒有抬頭,只是抱緊了懷中的林煥,貼上他的冰涼的臉。
“我交出皇位和玉璽,你就不會殺我嗎?”她問。
似是僵持許久終於出現了轉機,顧辭看着她,語氣還是放緩了些,“你交出皇位和玉璽,我會按照太上皇的規格,讓你安度此生。”
趙寶琮沒有說話,眼中也沒有光。
“琮兒,”顧辭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要傷害你,如今大梁內憂外患,由我來接手國政,你樂得閑散,難道不好?”
聽罷,趙寶琮抬起頭,終於看向顧辭。這麼多年她從未在顧辭眼中看到過一絲憐惜,此時卻難得從他臉上看到了些許溫柔。原來這個人在面對權力時也能這般惺惺作態,就連對自己,都能有耐心再哄騙幾分。
“那,我去太廟祭告先帝后,就去拿。”她聲音有些啞,卻很平靜。
顧辭一怔,點點頭。
趙寶琮轉頭,吩咐遠處的宮人,“去將太廟的?打開。”
宮人戰戰兢兢地先是看向顧辭,得到允許后,才一?去推開了太廟的?。沉沉的木?緩緩打開,裏面燭火?明,映出?梁歷代君主的畫像。趙寶琮艱難地抱起林煥的屍體,一點一點地向太廟裏走去。
顧辭微微皺眉,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帶一具屍體進去,但也沒有阻攔。
沒有人敢去幫趙寶琮,趙寶琮也不許別人去幫,就這樣一個人抱着林煥的屍體慢慢走進太廟。她將林煥小心放下,又自己走出來,獨自關上了太廟的?。
顧辭沉沉看着關閉的木?,不多時,轉身走了回去。柯虔和燕礪鋒迎上去,不知道顧辭和趙寶琮說了什麼才讓她妥協,看顧辭的臉色也不敢去問。顧辭和趙寶琮的關係錯綜複雜,一直以來都沒有人敢去細問,而這時情勢特殊,還是閉嘴為妙。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過去,眾人等了許久也不見趙寶琮出來,逐漸交頭接耳議論起來。燕礪鋒終於忍不住了,問道,“王爺,我進太廟看看?”
“不必。”顧辭眉頭漸緊,卻還是打算再等一等。
這時,不知是哪個宮人突然驚叫起來,“太廟!太廟裏面有煙氣!”
顧辭一驚,隨那宮人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有黑煙一縷一縷升起。他當即厲喝一句,“太廟走水!去救火!”
說罷,他便向太廟奔去。
“王爺!”柯虔沒拉住他,焦急地跟了上去,“此處危險,還是先撤為好!”
“琮兒還在裏面!”顧辭一把將門推開,裏面的滾滾濃煙瞬間噴湧出來,他被嗆得咳嗽不止,向里張望,卻只見殿中瀰漫著火光與煙霧,只能隱隱看見一個人影。
“琮兒!”他顧不得許多,闖了進去。
他剛跨進大門,一根房梁被燒斷,直直砸下堵住了門。柯虔眼睜睜看着顧辭闖進火海,焦急萬分,只能拚命喚人取水救火,然而整座太廟在大火中搖搖欲墜,傾頹似乎只在片刻之間。
顧辭掩住口鼻,衝到殿中,果然看見趙寶琮正跪坐在那裏。他拽起她胳膊便要往起拉,然而手中觸感冰涼,已經沒有一絲溫度了。
顧辭一愣,這才仔細看去——
趙寶琮跪坐在地上,懷着抱着林煥,而林煥胸口的箭亦穿透了她的胸膛。她身上穿的還是她親自畫出花樣的婚服,大紅顏色掩蓋了她的血,趙寶琮合著眼,神情平靜,就像睡去一般。
“琮兒……”顧辭腦中一片空白,隨即才猛的反應過來,就要抱起她離開火海。剛要動作,他便看到腳下的地毯上有用血寫成的幾個字——
昭明五年,帝大婚,立帝師林煥為郎君,死生不渝,祭告先帝。
她連一篇禱文的格式都不會,卻還要寫下這血書,要在太廟以死祭告祖宗,她是大梁的國君,她要結連理的郎君不是顧辭,而是林煥。
她處處妥協,唯獨倔強了這一回。
這一天,她特意修改了婚典儀式,選在第一項就去太廟,向先帝敬告了她要和顧辭結為夫妻。
此刻,卻又要再度敬告,她反悔了,她的夫君,是林煥。
幼稚,可笑。
這區區幾個字,除了能讓趙寶琮和林煥葬入皇陵,還有什麼用?
顧辭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立刻離開這片危險的火場,趙寶琮已死,他多留無用。然而他腦中不由得出現拜祭太廟時,那陡然而生的念頭——
百年後,他與趙寶琮葬於一陵,她是大梁唯一的女帝,他是她的夫君。
他明明抵觸這樁婚姻,卻也明明設想過他們的未來。
他想再看她一眼。
偌大的建築在火焰中咔咔響了幾聲,終於,在一陣巨響后,徹底垮塌下來。
火焰席捲,將一切燒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