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十字路口(二)
依喬腳步匆匆,在省圖書館熱鬧的空氣中穿梭,就如這世上的很多事,明媚風光、一閃而過。依喬進場的時候,廳里近四百個位置已座無虛席,連過道也被席地而坐的學生和家長填滿。那些人手裏搖着被當作扇子的紙張或筆記本,在擁擠燥熱中,耐心地伸長脖子抬高臉,向前方講台張望。
依喬索性躥到人群最前面,幾乎已經來到了講台邊緣,盤腿坐在地上。她要最大程度地仰着脖子,才能看到講台上的人物。
小小的講台其實就是一方高出地面的木地板,上面簡單置了一張暗紅色絨布鋪着的長桌,桌上均勻間隔擺放着四張粉色席卡,上面楷體字打印的名字,就是今年夏天全省最驕傲的存在。
蕭梓舟、常思君、丁青陽、吳蜜依次坐在桌后。蕭梓舟今日換上了白襯衫,更與他烏密的短髮、堅毅的眉眼相得益彰,依喬想起了一段詩句,卻又立刻不好意思起來:
“已見風姿美,仍聞藝業勤。清秋上國路,白皙少年人。”
常思君、丁青陽分別是文理科狀元;吳蜜通過自主招生考試,以綜合得分全國第二名的成績被燕園大學提前錄取,她和蕭梓舟都沒有參加今年的高考,作為多樣化招生政策下的代表來參加今天的交流。
常思君是省城姑娘,依喬早在上小學時便聽聞過這個名字。那個時候,常思君是省級“三好”學生、優秀少先隊員,為國家領導人獻過花敬過禮,她的名字常常出現在省級青少年刊物上。如今的她,濃眉大眼,淡淡的麥色皮膚透着健康的光澤。她端坐在台上,舒展的四肢彰顯着高挑健美的身形。她平穩流利地回答着台下一個又一個熱情而迫切的問題,像是早早地準備好了答案。她的父親是省立醫院的外科主任。她選擇了燕園大學金融系。
黑燦燦的丁青陽還不到十七歲,留着板寸頭,身型尚瘦小,但嘴角已經迫不及待地冒出了鬍渣子。說話時,他突兀的喉結在單薄的脖頸中央一上一下,反而顯得稚嫩。和往年理科狀元不同,丁青陽沒有金光閃閃的競賽履歷,沒有特長項目帶來的加分,他靠着數、理、化三門滿分的驚人卷面成績真槍實彈地摘得了狀元“桂冠”。他稚氣未脫,認真而少語,嚴肅且謙卑。現場和網絡上的問題很多,丁青陽用簡潔的答案告訴眾人,他來自南部山區餘風縣,是縣城歷史上第一位省狀元;他的父母曾是這個工業縣城老礦廠職工,父親因工留下了慢性病,母親在廠里食堂做飯,在他出生后不久,工廠改制,父母雙雙下崗,在縣城公路邊開了一間小飯店養家;他愛讀書,但不愛考試,“該幹什麼就幹什麼”這句話是父母給他的唯一的指導與支持;和蕭梓舟一樣,他的下一站是水木大學“領航基地班”。
吳蜜很健談。她的齊耳短髮,輪廓流暢,恰到好處地包裹着圓臉蛋;上身的條紋海軍衫樸素爽利,讓她像風裏振翅的海鷗,充滿律動地在現場交付着心聲。吳蜜是省城姑娘,但父母皆是宜田人;更巧的是,她與張致是姨表兄妹。
今年全省共有六十萬高中畢業生,全國所有一流高校總共錄取約兩千人,自主招生錄取不足百人,競賽保送更只有二十人。俗話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只是人們總是忽略了,各條路皆有各條路的難處,自然,各條路也有各條路的光榮。從現場的情況看,吳蜜和蕭梓舟受到的關注遠不及兩位“狀元”,交流會全程只有兩個小時,他二人說話的時間加起來還不足二十分鐘。
主持人宣佈交流會結束已是正午,展廳落地窗外的陽光照得一切事物都白晃晃的。廳內的人群還不想散去,巴巴地尋找着上台近距離接觸“狀元”的機會。只是,常思君匆匆忙忙悄無聲息地從後台溜了;丁青陽是由縣政府的人陪着來的,他被護送着趕往下一個交流會。
蕭梓舟知道沈依喬會來,見她急急忙忙衝進展廳又機敏靈巧地席地而坐,忍不住在席卡后淺淺偷笑。沈依喬也知道散會後蕭梓舟會來找她,只是沒想到就在她看着蕭梓舟迎面而來之時,吳蜜那張甜甜的臉出現在他們之間。
“你是那個姐姐還是妹妹?”吳蜜沒有注意到背後的蕭梓舟,盈盈笑臉仰頭看着沈依喬。
“她是姐姐”,依喬還沒來得及回答,蕭梓舟已來到兩人身邊。
“喔,你是沈依喬,你好呀!我們會成為燕園的同學嗎?”吳蜜的熱情沒有被蕭梓舟的唐突打擾。
這個問題讓蕭梓舟同樣看向了沈依喬。
依喬見此二人已是熟識模樣,心中難免有些疑惑,卻又暗暗提醒自己放鬆下來,只看着蕭梓舟,說:“我打算去水木,已經和招生辦聯繫好了。”
這回換作吳蜜左右看看沈、蕭二人,只見他二人相視而笑,四目之間已然包含了盛夏所有的光芒。吳蜜自己也釋然一笑,說:“水木今年在全省只招了兩個統考文科生,你真了不起。不過……你打算學什麼專業呢?”
“我選的是文學大類。”沈依喬終於看向了吳蜜,才發覺她圓潤白皙、眉目靈動,十分可愛,自己也終於放鬆了警惕。
“文學?”吳蜜有些驚訝,不過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浮現上來,她趕忙問:“那你妹妹呢?她去什麼學校?學什麼專業?”
這個問題把依喬難住了。實話說,她只知道若喬考的還不錯,卻沒關心過若喬會去哪裏。
吳蜜心直口快:“該不會……連你也不知道吧。早就聽說宜田七中的這對雙胞胎各有千秋,今日多少見識了其中一個。聽聞你妹妹的文科成績與你不分伯仲,卻毅然地學了理科,今年考得也還可以。雖然這她不再像你這般耀眼,可是說起來,令人十分敬佩呀!你們倆朝夕相處,你卻這麼不關心你妹妹,你想過沒有,從今往後,你們很可能要天各一方了……這真是像過去說書的手法,‘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雖然知道兩姐妹長得一模一樣,但沒見到沈若喬本尊、沒打探到沈若喬消息的吳蜜顯然是不滿意的。只不過她雖爽快直接,卻也懂得分寸,她相信來日方長,總有機會見到若喬。
日頭又高了一層,夏日在用炎熱驅趕盲從,省會鬧市區來到了它白晝中最安靜的時刻。依喬還要回到自在湖,公交車站就在圖書館樓外不遠。蕭梓舟與沈依喬似有千言萬語要傾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竟沉默了一路,直至公交車帶着機械摩擦聲響與炙烤過後的汽油味來到二人身邊,他才開口簡短道:“路上小心。”
依喬坐在窗邊,公交車開動不久來到十字路口,遇紅燈又停了下來,車聲沉重地泄了口“大氣”,像是在抱怨這炎熱中的等待。依喬忍不住打開窗子往不遠處回看,蕭梓舟又留給她一個矯健的背影——正如往日她在上學路上注視着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