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告別時刻
張致的離場與他的演講一樣簡短乾脆。似曾相識的字句是死寂思維世界的一聲清脆響鈴,睏倦的若喬循着短暫的記憶抬眼望去,那男孩已消失在被掌聲與歡呼所籠罩的人叢中,進入視線的是“化學頑童”向六野,人稱“六爺”。
六爺是個中年帥哥,皮膚黝黑,鼻樑挺拔。他的化學課充滿了插科打諢、戲謔嘲諷。自小在田間地頭奔走的六爺是個彈弓高手,他所教班級大部分男生都領教過他“指尖彈粉筆”的神功——六爺一旦發覺學生心神遊走,他會用靈巧的指尖發射出粉筆的殘端,讓這從天而降、圓圓滾滾、威力無比的撞擊點醒“夢中人”。
作為今年的宣誓領頭人,六爺幾乎是跳上講台,邊走邊用夾雜宜田口音、硬拗出來的普通話說:“好,下面我們一起宣誓,請全體起立!”捏着粉色宣誓稿紙的左手一揮,似乎要仰天長嘯。
“在這神聖的時刻,在這莊嚴的殿堂,我們用青春宣誓:
不負父母期盼,不負老師厚望,
奮戰!讓飛翔的夢在六月張開翅膀;
奮戰!讓理想的花在六月綻放芬芳!
我們是一百年母校的宜七學子,
我們要繼承熠熠生輝的高考輝煌!
宜七學子,高考輝煌!
宜七學子,高考輝煌!
宜七學子,高考輝煌!
宜七學子,高考輝煌!
宜七學子,高考輝煌!
……”
情感的慣性讓六爺帶着大家把最後八個字高喊了不下十遍。同學們跟隨着六爺,反覆提醒自己是“宜七學子”,不斷呼喚着要“高考輝煌”。
沒有擁擠教室的悶熱,沒有腦海中幻想里的時間嘀嗒,沒有考場上知道方法卻無法計算的懊惱,沒有模擬考試排名公佈的不滿意……只有鬥志,驕傲地飄揚在禮堂上空,卷着壯闊的音樂和響亮的誓詞一起,裹挾所有人的情緒,感動着、興奮着。
沈若喬注意到,哪怕是平日裏最不喜歡學習的人,比如陳方圓,此刻臉上竟也是難得的認真與昂揚,彷彿自己早已認準了方向、做足了準備,想要奔向觸手可及的自由或者成功。而在若喬左前方,依喬早已毫無懸念地淚光閃閃、邊哭邊笑。
依喬的眼淚,是激動、是不舍,更是迫不及待與躍躍欲試。如同一年前她噙着淚寫下日記,決定離開理(5)班的時候一樣,此刻她眼中是戀戀七中,心裏是似錦前程——她不知該留戀還是憧憬,該悱惻還是激昂。
再看看身邊的許楠、付青青、章曉菀、江盛、薛志翔、劉小波,遠處的林栩栩、鮑安琪、朱立冬……那些平日裏戲謔的、驕傲的面孔在此刻變得嚴肅而柔和,那些拘謹的、困惑的表情也被這激昂的氛圍哄染出了勇敢與自信。
在新一波更熱烈的掌聲與歡呼中,巨幅七中校旗從禮堂後方徐徐泄下,一雙雙舞動的手接過它、傳遞它、撫摸它。
依喬跟隨聲浪望向旗幟飄來的方向,沒想到,她熱淚充盈的雙眼竟觸碰到另一雙凝望而來的眼睛。那少年之眸清亮又深沉,帶着溫暖與珍視,毫不吝嗇着關切,向依喬投射而來。在這一瞬間,歡呼與音樂似乎都消失不見,依喬被這四目相對的碰撞擊中,長久潛伏在腦海中的某個意識像一道閃電,倏地撕裂了因萌動而受壓抑的青春。紅旗掠過依喬頭頂,她白皙俏麗的臉龐紅雲陣陣,蕩漾着喜悅,就像那少年的眼裏,星光點點,融化着微甜。
校旗傳遞到了前排,八名事先安排好的高二志願護旗手小心地、認真地接過旗幟,人浪、聲浪漸漸平息。校旗收放穩妥,校長開始了年年相似又年年激昂的叮囑式演講,並一以貫之地以“今天我以七中為榮,明天七中以我為榮”的模板式號召結束,終於,宜田七中2009屆高三學子迎來了高考前最後一個“集體娛樂”項目——拍攝畢業照。
學生們歡呼着湧出禮堂,奔向陽光。
若喬在人群的推搡下不知不覺來到教學樓南面的廣場——那個兩年前她肆意玩雪、不怕濕鞋的地方。
下午四點,仲春陽光依然灼灼地刺着眼睛,也照着廣場上鋁合金制的合影架反射出廉價的光。包括正副校長、教導主任以及高三年級教師依次由中間向左右兩邊排開,穩坐在合影架前事先準備好的椅子上。他們身後,高三年級按照班級順序更換輪替,四排合影架上的學生換了二十遍,攝影師一遍遍重複着:“來,看鏡頭,保持——茄子!”
陽光下,沈依喬高揚的笑臉反襯着第一排老師們逐漸僵硬的面容愈發顯得疲累。她舉着向爸爸“借”來的數碼相機,在大合照結束后左邀右請、蹦蹦跳跳,在河邊、在橋上、在教室,拍出了一系列她認為珍貴的影像。
今天是最後的“假日”。學生們三五成群,或拉手、或擁抱、或高喊口號,擺出各種各樣的造型,喊着各種音調的“茄子”,熱鬧非凡。
若喬對這樣的活動不反感,也不興奮。她知道,誓師大會與畢業照開啟了告別時刻的序章,這些和她一樣年紀的人,都在焦急地用鏡頭記錄自己看似所剩無幾的青春,似乎畢業前的自己是朝氣蓬勃、活力無限,而畢業后的自己便暮色蒼蒼、記憶褪色,這個時候不多拍一點照片,日後就沒了回憶,沒了回憶,這段時光就白過了。然而若喬不這麼想,她覺得只有結束高考、離開七中,她才能展開新的人生,她的青春,還沒有開始;她的年少,還在遲到的日子裏。
可是,她今日確實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她心裏牽挂着,一直在努力回憶,卻又一直被各種類型的合影邀請打斷,始終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事。
暮色並未因少年意氣的升騰而拖延降臨。當太陽卸下光芒,當晚風輕撫大地,依喬將碎發撩撥到耳後,收起相機之前,又多看了一眼她趁眾人不備和蕭梓舟反舉着相機、將鏡頭對着自己完成的高難度合照——多年後人們稱之為“自拍”——喜悅讓她忘記了,半小時后還有晚自習。
若喬慶幸,終於來到的天黑結束了一日比學習還讓人疲累的喧鬧。相比之下,這晚自習之前的半小時反而更讓她覺得釋然,她想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燈光點點的校園中遊盪一會兒。她走到北面的廣場,七中欄杆式的大門遠遠地隔離了街市與燈火,此刻只有她一個人在這偌大的空間裏,在這距離高考只有兩個月的時間裏,在毫無準備、毫無規劃的情況下,依然淡漠地享受着這毫無產出的半小時。在這空蕩蕩的淡漠之中,學校大門啟動,讓出了窄窄的口子,一個熟悉的單車少年的背影,在晚風的護送下,倏地從門間的空隙穿過,用不受壓制的生命力對着門裏的世界告別,奔向了若喬嚮往的、遠近不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