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節
小鎮新開發區這裏,一派現代街景規模。相比老街,這裏的街道橫平豎直、更加寬敞,路邊有標準的人行過道,有完整的地下排污設施,還有綠化樹草和花壇。
這裏的房屋建築當然全是最時尚的結構和模式,總之,這裏是富有和奢華之地,是財富新的聚攏之處,這裏是為有錢人精心打造的人間天堂。
三台輕型載貨汽車,依次停靠在一座新建住宅樓下。
大樓外牆潔凈明亮,藍色窗戶玻璃與馬賽克裝飾牆面,色彩分明,奪人眼球,其高貴之氣直衝雲霄。
汽車上面是全套嶄新傢具,組合高櫃,組合矮櫃,長沙發、短沙發,歐式床架,高級床墊,書桌餐桌,茶几書架……。
幾名工人從車上下來,開始將傢具搬往第三單元二樓住室,那是一個三室一廳一百多平米大套房。打開房門,迎接工人進屋的就是房主沈清。
對於沈清自己來說,眼前的一切,同樣有一種如墜夢境的感覺,一切來得太不可思議了。
那次醫院巧遇莫莉后,沈清總算對莫莉斷絕了最後的幻想,他開始把精力全部撲在了事業上。他有一種強烈的意識,愛情在他的生命里,漸漸遠去,不再是生活的重點。或者說,他的命運里註定了,他越是太渴望真正的愛情,就越是得不到最完美的愛情。
他最先做的是照相生意,背一台照相機到各個鄉村去跑,每天要跑幾十里山路和田埂小路。不久他在鎮上租了門面,開起了照相館。他率先在鎮子裏用上了電腦打印技術,比起那些傳統照相館更快速、更節省成本。
他的照相館開得非常成功,一年後,他又投資開了一家電腦培訓班。這是鎮上的第一所電腦培訓班。托父親的關係,他在中學學校里租下一間閑置的教室,購買了二十台電腦設備。培訓班每天招生,隨到隨學。
不過短短三年時間,沈清就在新開發區這裏,購買下了這套嶄新套房,今天他又從縣城傢俱市場,拉回來全套的高檔傢具。他做夢一樣,三年前還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突然一下過起了奢華的“有錢人”生活。
在鎮子上,他的成就非常矚目,以他如此年輕的年齡,過上這樣的生活,不能不讓人稱羨不已。畢竟,跟他同齡的那些人,還沒有誰有獨立買房的能力,都是住在父母的家裏面。
當然,更多的人相信,他這麼有錢,並不是自己掙的。他不過是個生來好運的富二代,花的全是他那個“大財主”父親的錢。
住房剛剛裝修完成那天,鎮上好多熟識的街坊,都來參觀沈清的新房子。因為這樣嶄新結構的房子,鎮上還非常稀有,人們非常好奇,爭着要看一看,長長見識。
參觀的人群裏面,就有一對母子,兒子正是跟沈清同齡,而且剛剛結婚,卻還居住在他母親那棟舊房裏。那兒子在房子裏一邊轉着,一邊不停的對他母親說:“你看看,人家父母多能幹。”“他怎麼就這麼好運氣,生在這麼有錢的家庭裏面。”“我真可憐,攤上這麼沒能耐的窮父母。”
那意思,就是怪母親,為什麼不給他也買一個這樣的房子居住。他母親一句話都沒說,大約是滿心羞愧,承認自己沒能耐,對不住兒子。
事業一旦成功,相親也變得容易,沈清很快認識了一個鄉下女孩,她叫黃玲。他們已經訂婚,只等新房子佈置妥當,就將擇日舉行隆重的婚禮。
黃玲是父親沈學良首先看中,然後介紹給沈清認識的。黃玲的父親是一名鄉村小學老師,沈學良正是她父親的上級領導。那天沈學良下鄉檢查工作,黃老師極盡討好奉承之意,邀請沈學良去家中喝酒吃飯,陪同一起的還有兩三個人。席間沈學良就說起兒子沈清還沒找到媳婦的煩惱,有人就說,太巧了,正好黃老師有個女兒還沒出嫁。
過一會兒,黃玲從外面幹完農活回來,衣袖褲腳高綰,頭戴草帽,打着赤腳,典型的農民形象深深觸動了沈學良的鄉土情結。沈學良十分滿意,認為這個女孩一定很勤快。在他看來,勤快是一切美德之首。
當天,兩位長輩一拍即合,商定將黃玲許配給沈家當媳婦。接下來,兩位一家之長安排兩個年輕人見面。見面放在沈清的家裏,女方人都還沒來,沈清看都沒看見黃玲,父親先把菜買回來,飯也做上了,準備招待對方來人。
父親對這件事情實在太重視了,沈清心裏發愁,萬一女方長相過分醜陋,自己看不上,父親這頓飯菜會不會白白招待了?
沒想到,女方家人更加重視,全家所有人都出動了,包括姐夫和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外甥,一共七八個人,浩浩蕩蕩都來考察沈清家的家底。
沈清沒發現黃玲身上有什麼特別吸引他的地方,只是覺得她貌相還算端正。她雖然說話不多,但一眼能夠看出來,心智極其平庸,見識淺薄。她的智力就跟大多數五十多歲的小少女,以及六十多歲的小少年那樣,已經早早停止發育。她或許還是有些優點的,但那些優點顯得很次要了。
在個人素質上面,沈清沒有辦法拿她去跟莫莉和林月容比較。因為一旦比較,她粗淺的一面就會更加醒目顯眼。
許雲峰曾經對沈清說,關上門,熄了燈,女人都是一樣的。沈清現在要是聽他這麼說,絕對一巴掌呼過去:“放屁。”
有那麼一會兒,沈清心裏嘆息,我只能跟如此平庸的女人虛度一生了嗎?相比從前對愛情的美好幻想,這是多麼的悲哀啊。可是,又能怎麼樣呢?你沒有本事吸引優秀的女人,人家優秀的女人看不上你,你要麼打一輩子光棍,要麼就老老實實跟平庸女孩過一輩子。
黃家人吃過飯告辭離去,沈清跟黃玲連話都沒說上幾句,父親就已經把黃家看成了親家,彷彿他自己已經看中了,就等同於兒子也看中了。臨告別時,他給黃家那個最小的孩子還封了現金紅包。沈清要是拒絕了這門親事,父親一定會損失不小。
送走黃家人,父親這才回身徵詢沈清的意見,對這個女孩印象如何。
見面過程不到兩個小時,沈清對黃玲的了解,僅僅只停留在她的臉目上面。他本來還想說,要再考慮考慮,觀察觀察。可一看父親的表情,想想他這幾天來的忙碌,覺得父親在這件事情上也算操夠了心,真不忍心讓他失望。準確點說,是不敢讓他失望。因為他一旦失望,就會不高興。他一不高興,麻煩就比較大。
於是沈清說:“還行吧。”父親臉上果然就綻開欣慰的微笑。
沈學良覺得他為兒子辦了一件大事情,要不是他,兒子估計一輩子都娶不上老婆了。兒子真的應該好好感謝他,跟現在的恩情比較起來,當初干涉兒子戀愛的過錯,也算是抵消掉了。
這個真的可以抵消嗎?一減一等於零這麼簡單?
沈清想起當初父親那麼煞費苦心的阻撓他跟林月容的戀愛,只當父親要給他找一個多麼家財萬貫的富家小姐,誰知不過如此而已。生活是何等的富於諷刺意味啊,不知道父親是否深切體會到這一點。
兩家按照“標準程序”走完必須的過程,合八字、封聘禮、定親。這個過程只有短短的兩個月時間,然後黃玲以未婚妻身份,隨沈清居住到了沈家。
沈清能夠明顯感覺到,他跟黃玲在一起,是一種色彩無比單調的生活,沒有激情,也沒有靈魂。相比於跟莫莉和林月容在一起,那種活力四射、繽紛瑰麗的生活,有着層次上的巨大差異。
同樣的一句話,他講給莫莉聽的時候,莫莉會發出朗朗的笑聲,氣氛就會變得無比歡快。到了黃玲這裏,她木木的,毫無反應。有時候,為了調節氣氛,沈清說一句笑話,就自己笑,黃玲卻一臉獃滯的直視着他,這有什麼好笑的?倒弄得沈清,懷疑自己有毛病。
沈清給黃玲買過一件女式呢絨長大衣,覺得女孩子穿上很有格調。但是黃玲一直拒絕穿,感覺穿上很彆扭、不習慣。她喜歡那種鄉下女孩的“新潮”穿着,一種有點過時的“時髦”,一種缺乏素養的模仿,一種根本不理解“美”的外表美化。
衣着打扮方面,她完全沒法跟莫莉比,怎麼打扮,都打扮不出莫莉那樣的氣質。
他洞若觀火的明白,黃玲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種伴侶,永遠不是他會特別珍惜的人。跟她在一起,其實沒有多少感情的參與,完全出於生活最庸俗一面的需要。
坦白一點說,他們根本不應該在一起,也不適合在一起。然而,他們卻偏偏組合在了一起。若是不出意外,他們也能平平淡淡的夫妻一輩子。不過,就是到了臨死那一刻,他們的內心裏仍然會對人生有一種難言的遺憾,遺憾一輩子的婚姻莫名其妙度過了,沒留下一點兒記憶。
對沈清來說,他僅僅是妥協於命運的安排,跟這個命運強加給他的女人,以夫妻的名義,生活在一個屋子裏。既然生活從來不會讓人稱心如意,完美的愛情當然也是空中樓閣。
他現在終於明白莫莉當初說的,婚姻和愛情,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他也似乎明白了,爺爺和奶奶死後,為什麼埋葬得相隔那麼遠,他們肯定不是因為愛情結合在一起的。
沈清算是飽嘗了愛情對他的遺棄,再也不敢對愛情抱有奢望。
他現在對人生,有了一種參禪似的淡定,淡泊心志的經營着他的婚姻和家庭。他只能顯出一副十分滿足的樣子,跟這個與他毫無心有靈犀的女人“相親相愛”。跟着麻木不仁的芸芸眾生,了此微如塵埃的一生。
工人們在屋子裏擺佈着傢具的時候,黃玲就在房間裏打着電話,電話那頭是她的同學和朋友們。無非是跟她的朋友炫耀傢具的漂亮、昂貴,朋友們就羨慕說她八字好,嫁了一個有錢老公,她於是謙虛一番,說沈清這個人也有很多缺點,跟他在一起,也有太多的煩惱。“要不是我爹苦苦勸我,我本來是看不上他的。”她最愛強調這句話,這句話她已經當著沈清講了好多次。
她只想告訴大家,她對沈清也沒有多少感情,嫁給他僅僅出於生活最庸俗一面的需要。
“黃玲,你的梳妝枱,要擺在哪裏?”沈清站在客廳里,突然問。
“先放着,你別管,一會兒我自己來。”黃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