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覺醒
像往常一樣,遲沐雙腿懸空,孤身一人坐在石崖邊緣,定定地望着遠方,眉宇間半是茫然,半是期待。
他右眼處烏青一片,左側臉頰高高腫起,而在那腫脹的麵皮上還清晰地殘留着幾根粗大的指印,不消說,他今天肯定又被人給揍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他受了欺負就會跑到這個地方,獨自待上一段時間,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野獸,躲在一個無人的陰暗角落裏,孤獨地舔舐着傷口。
其實,對於遲沐來說,挨揍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了。可以毫不誇張的說,自他記事起,就已經在挨揍了。
不光是他,在石崖村裡,除了終日以揍人為樂的村霸,也就是村長趙有財的兒子趙繼業,及其爪牙之外,就沒有誰是不挨揍的。
由於時常挨揍,村民們漸漸的都麻木了,以至於覺得他們天生就是挨揍的命,而趙繼業揍他們則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
然而,遲沐卻並不這麼覺得。雖然說在趙繼業揍他時,他從沒有反抗過;在趙繼業欺負其他村民時,他也從沒有站出來制止過,但在他內心深處,總有一種隱約的感覺,感覺自己是不該被揍的,村民們也是不該被揍的,感覺他們與趙繼業都是人,大家應該是平等的。
也許正是深心裏的這種模糊感覺,才讓遲沐在受人欺負時,並不像其他村民那樣漸歸麻木,並驅使他跑到這個地方來。
可是,為什麼是這個地方?他想不明白。難道這個地方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從小到大,他來過這個地方不知多少次了,卻也沒發現有什麼異常,而且這裏也從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難道說自己內心深處的那種奇怪感覺從來都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這個問題困擾他很久了,以至於有時候他刻意讓自己忽略掉深心中的那種感覺,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到這個地方來。但這只是徒勞,那種感覺就像是烙在他心底一樣,任他如何努力,卻仍是被那種感覺所束縛、所驅使,仍是不由自主地到這個地方來,仍是抱着一種莫名的期待,期待着大家和睦相處,誰都不必再受欺負。
於是他仍重複着之前的行為,沉默地坐在石崖邊緣,一動也不動,彷彿是一幀被定格的畫面,又彷彿是一尊山石摩刻成的人形雕像。
按照以往的經驗,他需要在這個地方待上一個時辰,然後才可以起身離開,回到他那位於石崖村中的破敗小屋中,結束掉這一段他已不知重複過多少次的經歷。
此時正值傍晚,日影西斜,早已不復正午時的煊赫熱力,然而那輪半隱西山的殘陽,卻似不甘接受這即將沉淪的命運,拚命地燃燒着自己,直燒得遠方的天空都是一片暗紅。
望着遠方那如血的殘陽,遲沐只覺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蘇醒,一種強烈的無法言喻的感覺從心底油然升起。他本能地想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可是他的胸口卻像懸着一塊巨石,將那些奔騰翻湧的情感,毫不留情地全部壓了回去。最終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只能靜靜地坐着,看着天邊那漸漸下沉的夕陽。
他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情,每一次他都期待結果會有所不同,但最終等待他的卻是一如往常的失望。他忽然覺得很累,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鐘擺,只在相同的路徑上重複往來,永遠到不了預設路徑之外的地方。
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呢?難道自己只是命運的玩物?但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別人?難道說這限定的軌跡中有什麼特別的含義?
理所當然的,這也不是遲沐第一次萌生這樣的思考,但很顯然,這樣的思考註定不會有結果。
就在遲沐糾結於這個問題時,一陣預料中的紛亂鳥鳴適時地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如過去無數次他曾做過的那樣,遲沐抬起頭,向著半空看去,只見一群由各種鳥兒組成的龐大鳥群,正伴着夕陽的餘暉,向著樹林深處飛去。
與此同時,他還隱約聽到石崖下的村子裏傳出女人略帶怒意的呼喊聲。他知道那是做好了晚飯的母親,正在呼喊着自己調皮貪玩的孩子回家吃飯。
倦鳥歸林,慈母呼歸,這本是人世間最尋常不過的畫面。於遲沐而言,更是再熟悉不過,這不過是他無數次相同經歷中的尋常一次,然而,這一次終究不同。
熟悉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那是一種與他看到夕陽時截然不同的情感,然而卻是同樣的熾烈,同樣的熱切,同樣的讓他想要宣洩,想要表達。
在過往的歲月中,這樣的情感不斷的湧起,再不斷的被胸口的巨石鎮壓,這一次本不應例外,因為他胸口的巨石依然重愈千斤,然而意外終究還是到來了,這次懸於他胸口的巨石居然沒能立刻將這翻騰的情感壓制下去。
不止於此,事實上,那熾熱翻騰的情感正試圖沖開胸口巨石的壓制,而之前一直壓迫力十足的巨石此時卻頗顯窘迫,一時間竟在與那情感的對抗中落了下風。
難道他一直所期待的那一天,終於要來了嗎?遲沐心中忽然泛起一陣別樣的激動,但很快巨石就發起了反撲,遲沐只覺心口驟然一痛,甚至痛到他幾乎失聲,讓遲沐覺得下一刻他可能就會死去。
但就在這一瞬,遲沐的意識竟異常清醒,就像是靈魂被抽離了軀體一般,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張滄桑粗糙的臉,那是他的養父的臉。
遲沐是一個棄嬰。據村裡人說,當他的養父張獵戶撿到他時,他應該出生還不到三個月,幾乎就要死去,甚至村裡唯一的大夫在看過他之後,都只是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為力,只能聽天由命。
可是,他的養父並沒有放棄他,而他也沒有辜負他的養父,最終,他奇迹般地活了過來,這讓所有認定他會死掉的人都大為驚奇,覺得他不是一般人,將來肯定會有一番了不起的作為。但只有他的養父並不這麼認為,他覺得他就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能平安快活的活下去就已經足夠了。
想到這裏,遲沐的腦海中不自覺地閃現出他的養父死掉時的情景,那時他五歲,剛能夠記得一些事情。他記得他的養父是在山上打獵時,被一頭黑熊襲擊,等別人發現他時,他的肋骨近乎全斷,胸口也深深地塌陷了下去。
這樣的重傷幾乎是可以立刻致人死命的,但張獵戶卻堅持了下來,直到被人抬回村子,看到了遲沐,才不甘地閉上了眼。
隔着久遠的時光,直到這一刻,遲沐才知道養父臨終的那一眼中蘊含著怎樣複雜濃烈的情愫。
“啊……”遲沐終於叫出了聲,伴隨着他的叫喊,兩行熱淚不自主地從他眼眶滑落,而那一直以來壓在他心頭的巨石也徹底崩碎,他失去了禁錮,失去了束縛,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體驗瞬間涌遍他的全身。
然而他的心依舊在痛,但這種痛楚卻與剛才被巨石壓制的痛不同,這種痛讓他覺得真實,覺得懷念,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人!
他在為自己的養父而痛。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如血的殘陽觸動,會被那尋常的人間景象觸動。
因為他是一個人,一個不止有血有肉,更有豐富感情的人!
如果說過去的他也是一個人的話,那也只是形體上的概念,是一個不完整的人。而此刻,他不僅形體上是一個人,他的精神,他的靈魂,也成長為了一個人,此時,他是一個完整的人!
剎那間,他只覺得一陣劇烈的頭痛,一股巨大的情感洪流從他大腦中席捲而過,過往的一幕幕在他腦海中翻湧起伏,那些原本褪色的,他以為已經忘卻了的往事此刻卻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就像是他剛剛經歷過一般。
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趙繼業揮拳打向他時,那肥胖的臉頰上肉在不斷地顫動;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趙繼業的拳頭打在自己右眼眶上時那沉悶的聲響,以及鑽心的痛楚。
而這樣陰暗不堪的記憶不止一段,它們糾纏在一起,匯成一條可怕的巨蛇,盤踞在他的腦海之中,仰着頭,吐着鮮紅的信子,似挑釁,又似乎在炫耀。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間湧上遲沐的心頭,直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人格和尊嚴受到了侵犯。
遲沐只覺有一團火在自己胸腹間燃燒,燒得他身體微微顫抖。他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向著石崖村走去。
此刻他只想着去找趙繼業,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討一個說法,完全沒注意到自己還沒有在石崖待夠一個時辰。
但意外地,這次他的身體完全聽從於他的意志,他沒有再像之前那樣遇到阻礙。
他獲得了新生,他已然不再是從前的遲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