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念祝
一縷半濕半乾的頭髮落在額頭上,讓人有點癢。梅友乾隨手將這縷沒了髮膠就不聽話的頭髮薅到後面去,微皺着眉看着街對面緊閉的門戶。
他有點近視,因為工作也比較拚命的緣故,換眼鏡的頻率都有些跟不上視力惡化的速度,所以現在即使戴着眼鏡也有些看不清遠處的路,看個門是不是關着也只是勉強看得來。
“那扇門好像關着。”
“看到了。”
黎易雙手環抱在胸前,不是在想什麼而是有些冷,他的外套給夏涼安穿了。
“要過去看看么?”黎易問。
“……”梅友乾欲言又止。
他其實想說讓夏涼安去比較好,反正她也不怕死。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剛讓人趟過一次雷就又作出這種要求多少有些不識相,遂沉聲說道:“我不建議冒險,這裏的的情況太過複雜不明,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觸犯禁忌。”
“我覺得你說得對。”黎易沒有異議。
非必要不冒險,至於讓夏涼安去試探,他也不是沒想過,只是覺得現在不合適、也不應該對梅友乾這麼坦誠——這人還覺得夏涼安有復活CD呢。
迅速統一意見之後,三人放棄了冒險靠近那扇門去看看的想法,準備離開這個小巷。
但就在這時,忽然,街對面那扇上方懸挂着大紅燈籠與紅色紙花的門,緩緩被推開了。
注意到這突兀的一幕,黎易的瞳孔微微收縮,停下了往外走的步伐。
與其他居民房屋只有一塊板材做成的簡樸單開門不同,門口掛着紅燈籠的這間宅門是與宗族祠堂一樣的雙開門,雖然款式依然老舊,檔次上總歸要高不少。
而當門被打開,從門後走出的也不是穿着粗製麻布衣服的村民,而是一名披了一身紅綢,儀態端莊的妙齡少女。
她正倚着門欄左顧右盼,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安。
就身材體態來看,年紀應當與夏涼安差不多,最多大個兩三歲……話說夏涼安多少歲來着?黎易發現自己想的事情又跑偏了。
再看那倚在門邊的紅衣少女,她的長發披散、衣襟敞開、櫻紅的雙唇應是剛抹過口紅,清秀的眉骨剛畫了一邊的眉,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似乎幾分鐘前都還坐在鏡前梳妝,只是因為某個急迫的原因不得耽誤,才會連頭髮都沒有挽好就匆匆出門。
黎易本就是為了跟隨何家三小姐迎親的隊伍去白家村才來到這裏,此時見到這一身紅色的打扮,自然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相應的聯想。
但很快,這個想法便被他自己否定了。
街對面那個穿着紅綢衣的少女並不是明天的新娘,她甚至不一定是何家村的人——她的臉上沒有像其他村民那樣,貼着一張寫有自己名字的黃紙。
那麼她是誰?
黎易回想起死在祠堂里的施玉人,只覺答案呼之欲出。
——她也是一名被升格列車帶到這裏的乘客。
梅友乾與榮麗媛也都與黎易想到了一處去,但三個人都沒有因為察覺到對方可能是個活人就放鬆警惕或是試圖靠近,在這升格之路上,其他升格者未必就會比詭異要安全多少。
而在黎易對這從門後走出的少女保有戒心時,不多久,對方也注意到了他們。
紅衣少女先是倚在門欄邊面帶憂慮地左顧右盼一陣,觀察着不斷聚集向祠堂大門的村民似乎在擔心什麼,隨後,她的目光掃過祠堂邊上那條緊窄的小巷,
看見了三個未曾面覆黃紙的現代人。
頓時,欣喜、疑惑、恐懼、焦慮……多種情緒一起出現在了她的臉上。
“原來村子裏不止一隻鬼么……”紅衣少女失了魂似的輕聲呢喃,衣角沾着泥水的血紅綢衣輕輕搖晃。少女白皙的雙手扶着門框,視線從祠堂側邊的隱蔽小巷移到正門,那裏已是濟濟一堂。
一個個或佝僂、或挺拔,甚至是幼小的身影都聚集在了這裏,擠滿了她目視所及的每一寸土地。小小的祠堂容不下一整個村子的人口,以至於連門前的街道上都擠滿了人,一片擁擠中卻沒有人群集聚時所特有的嘈雜聲響。
它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沒有動作也沒有聲音,安靜得彷彿最狂熱的信徒心懷虔誠地在朝聖。
少女的目光不斷在人群中掃過,她的嘴唇微微抿緊,帶着幾分焦急。
她似乎在尋找着什麼,但任憑時間漸漸流逝,那個熟悉的身影卻始終都沒有出現,紅衣少女只好在心中做好那個人已經死在裏面的準備。
黎易靠在巷口的牆壁旁,隔着一條街若有所思地觀察着她這般姿態,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這時,兩個手拉着手的孩童身影從街道的一角忽然冒出,冒冒失失地匯入了人群。
黎易一轉目光跟隨着他倆的背影,這兩個姍姍來遲的孩子不是別人,正是夏涼安先前在橋頭遇見的那兩個蹲在岸邊玩水的小孩,何阮言與何已已。
他們的到來似乎觸動了某個開關一般,聚集在祠堂內外一言不發的村民們都相繼跪下了。
一排排的人影齊刷刷伏倒在地,像是被颱風吹折的水稻,它們的額頭重重磕在祠堂內的地上、濕潤街道的泥水之中,一張張寫着人名的黃紙浸透了泥污。
它們一排接一排地整齊伏跪下來,之前一直被黃紙遮住的面龐此時也因為跪伏着的緣故露出了下半部分,彎下腰仔細觀察的話,就能看見一張張嘴巴相繼張合,人群中響起了細碎的呢喃與念祝聲。
“……良山望土,不破不動……曾祖靈柩,未葬未移……三女念君,紅顏尚妝……令未乞雨……”
黏如泥、細如雨的呢喃聲不斷響起,帶着某種難以言說的宗教意味,讓人聽得有些繞。
黎易試圖集中注意力分辨出這些念祝的具體內容,但當這些細碎的話語在他耳中逐漸清晰,一陣劇烈的頭痛卻忽然襲來,讓他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被嚇了一跳的榮麗媛忙扶住他的肩膀,臉色都有些發白:“黎易,你怎麼了?”
“沒事,就是頭疼……”黎易單手扶着牆角,輕輕打開了榮麗媛扶着他的手,不再作死去試圖搞清楚村民們究竟在念叨什麼,
但一轉頭,卻看見梅友乾正閉着眼睛,嘴唇微微張合,皺着眉思考着什麼的樣子。
“……你不頭疼么?”
梅友乾睜開眼睛,有些意外:“我為什麼會頭疼。”
黎易更納悶了:“我剛才和你一樣試圖聽清楚這些村民在念叨什麼,但沒聽幾秒鐘忽然產生了強烈的頭痛感覺,只好放棄……你不疼么?”
梅友乾面色嚴肅下來:“我沒有你說的這個反應,不過我有一個想法,需要你們配合。”
“知道了。”不必梅友乾多解釋,黎易將一隻手放在胸前作了個撫胸順氣的動作,小拇指則隔着衣服不動聲色地輕輕撥動了懷錶的指針。
下一刻,一個披着男款外套的少女出現在了小巷裏,眨着漆黑的雙眼看着黎易。
“夏涼安,阿姨,我需要你們兩個幫個忙。”黎易說道:“聽一聽那些村民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