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鍾離將手中的利刃揮出,把一片正在掉落的銀杏葉斬為兩段。
第七百四十四片了么?還是第七百四十五片?他也不記得了。從謝先生安排這樣做到現在,已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到底斬斷多少樹葉了。
一棵粗壯的銀杏樹,頂着翠綠的樹冠,極不協調地站立在思春城一隅。這棵銀杏樹每落下一片綠葉,都猶如一隻碧綠的蝴蝶撲向大地,在飛雪中顯得甚是凄美。然而,被鍾離一劍斬為兩段的樹葉甫一接觸地面,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自己只不過掌握劍法的一點皮毛,就被謝先生安排這樣訓練,好無厘頭!雖然這樣想着,可鍾離還是笨拙又認真地把每一片落下來的樹葉斬斷。
城牆上,一個修靈士道:“看到沒,又瘋一個。”
“謝先生家的?”旁邊的問。
他點了點頭,那旁邊的修靈士抽出匕首,在石牆粗糙的表面上,將一個“正”字刻上了最後一橫。在此之前,已經有許多個“正”了。
二人笑笑,又繼續站崗,各司其職。
一道寒光閃過,又一片樹葉被斬斷。
柴文起往懷裏揣了兩個豆糕,出了門去。剛踏過門檻,就和迎面而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里槐?”柴文起站穩后,道。
“你好呀,文起。”江里槐道,“去尋鍾離嗎?”
柴文起點點頭。
“演練時尋不見他,聽先生說是做訓練去了。”
“哦,這我也聽說了。畢竟他和我們情況不同。”
“我們去找他吧。”
“好啊。”
二人並排而行,行走在思春錯綜複雜的路上。
“哎,文起,聽說你和鍾離有個發小,叫程青山。”江里槐道。
“嗯,”柴文起應道,“你如何得知?”
“哦,他爹不是大官嘛,和我族裏長輩有點關係。聽說他爹被彈劾了,動靜不小,後來我也就東一句,西一句聽到了他的兒子,又知道了他和你們的關係。”
“你的消息還真靈通。怎麼突然提起青山了?你是有什麼想問的嗎?”
“我很好奇,他跟你倆是好友,為何不來與你們一同做修靈士?”
柴文起想了想,又伸出手來,在空氣中抓了一下,道:“青山的脾性,就像這空氣,我和鍾離都捉摸不定。”
“本來他還有高官做的,現在倒好,被小人弄得退路都沒了。”
“這對青山來說倒不算什麼,”柴文起回憶着關於程青山的往事,“他總有他自己的路。”
江里槐聽得稀里糊塗。柴文起又道:“我也有自己的路,鍾離也有,你不也有嗎?”江里槐似懂非懂,但覺得自己總會懂。
正走着,迎面而來一位高材生模樣的學生,是南安洋。見正面相遇二人,便施禮道:“柴公子,江公子。”二人一愣,還了個禮。
“二位公子欲往何處?”南安洋問道。
“哦,我們正要去找鍾離。請問南公子見到鍾離了嗎?”江里槐道。
南安洋想了一下,搖了搖頭,道:“未曾見到。在下正要去書樓,二位公子我們就此別過。”二人施禮,三人又上路。
“哈哈哈,第一次被人家叫公子,感覺還不錯。”江里槐一臉滿足,“文起,你不是第一次吧。”
“實不相瞞,我也是。在家裏家僕都叫我少爺,鍾離他們也都是直呼我名,沒人喊我公子的。”
江里槐道:“原來如此。你說,我以後天天和南安洋在一塊,聽他一口一個‘公子’,我不得高興死!”
“也虧你想得出來……”
“嘿嘿,也是,人家得專心學習呢。哪像咱這麼隨便。”
“是你,不是咱。”
“哦哦,好吧,我,哈哈,我……”
正笑時,前方小路上橫穿過一個學生。這學生頭髮散亂,眼神迷離,似乎沒在看路,五官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有一點,面色煞白如紙,沒有一點血色,就像是被妖精吸乾淨了鮮血。這學生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看到他基本上都會出一層冷汗。
這個學生屬於縱屍門派,叫作死亦歡。這名字大有絕處逢生之妙。
“噫,好冷哦。”江里槐調皮道。不過死亦歡鬼一般的感覺,真有點讓人後背發涼。
“我們快些吧,今早找到鍾離。”柴文起道。
“哦,好。”江里槐回過神來,緊隨其後。
齊辰咬着牙,渾身顫抖地上着一級又一級台階。淋漓的汗水浸入了他的雙眼,火辣辣的痛感直擊雙眼。但他不能騰出任何一隻手去擦拭一下,因為雙手還要拉緊繩子來減輕壓在肩上的重量——他背着一個滿是石子的竹筐。
像重量一樣,齊辰也早已忘記自己背了幾趟了。九九八十一級台階,小山一樣高的石堆,這是他剛來到這裏看到的所有東西。階梯上面是一扇緊閉的門,看上去連風也透不進。謝先生交代要把那石子一筐一筐地往最上面送,最後還要把石子再背下去。這邊是齊辰的任務,沒有時間限制。
現在,他的神志已經開始不穩了,喉嚨也像沙漠一樣乾燥,整個身子軟得像棉花,又奇酸無比。但齊辰知道,他不可以停,停下就會暈過去,暈過去又會耽誤很多時間。
把這一筐倒在最上面后,齊辰一屁股坐在了石梯上。胸口劇烈起伏着,一身的汗像層皮一樣緊貼着他真正的皮膚。額前的汗將頭髮打成了一縷縷。
再去背吧,齊辰心想,早背早完事。
然而,當他拖着疲憊至極的身體走下最後一級石梯時,眼神忽然變得模糊無比。眼前石子堆的石子竟像千百個猙獰且坑窪的面孔,衝著齊辰放肆地壞笑。
齊辰還是倒了下去,但一個寬闊的臂膀接住了他。
謝先生背起齊辰時,看到了他手上的血泡,那是粗麻繩硬生生磨出來的。
“唉……”謝先生嘆口氣,向著廣陽宮走去,那裏有齊辰的住處。
對於這兩個學生的特訓,謝先生這個做師傅的不得不這樣安排。鍾離年紀稍大,身體較硬朗,可以做一些基本功;而齊辰年紀沒有那麼大,必須得通過高強度訓練來增強體質。所以,鍾離絕大部分特訓千篇一律,無聊至極;齊辰的大都勞累無比。沒辦法,二人都沒有開丹。但謝先生覺得,開丹那一刻,這兩個學生一定不會對自己的付出所失望。
“鍾離,你這樣砍下去,什麼時候是頭啊?”江里槐抱怨道。鍾離仍持劍準備着,蓄勢待發等待下一片樹葉。
柴文起掏出那塊豆糕已經很久了,他問道:“鍾離,你真的不吃嗎?”鍾離全神貫注,同時搖了搖頭。柴文起便將豆糕遞給了江里槐。江里槐雖感覺怪怪的,但還是把豆糕吃得一乾二淨。
終於,在鍾離不知斬斷了多少片樹葉后,謝先生出現了。
“鍾離,可去休息了。”謝先生道。鍾離握劍於身前,應了一聲,又收劍入鞘,放在一邊。柴文起和江里槐也在謝先生身前恭敬地施禮。
“感覺如何?”謝先生問道。
“累,”這確實是鍾離最真實的感覺,“還有就是,恍惚。”
“哦?累是必然,恍惚又是如何?”
“弟子也不知,只是感到如此。”鍾離也說不上來。
“想必是這訓練太單調了,換做是誰,都會感到恍惚的吧。”謝先生道,“但鍾離,還有你們兩個,都要記着一點。”二人湊近了點。
謝先生語重心長道:“總是要吃點苦的,無苦何來甘呢?你們正年輕氣盛,切勿眼高手低,放鬆了這兩個月的集訓。”又道:“如此,在你們進入各個門派時,也能儘快適應。其他大道理,我自不必多說。”
三人道:“謹遵先生教誨。”
謝先生笑了,道:“修靈士修靈士,名為修靈,實乃修心。心正,不修則靈;不正,再怎麼修也都無濟於事。”說罷,飄飄然離去。
三人不怎明白,只知記着便是。
這裏天昏地暗,飛沙走石,狂風不知何處而來,呼嘯不止,意欲以它利刃般的威力,劃破正義之士剛毅的臉。
他就站在軍隊正前方,看着他們以勢不可擋的氣勢,邁着堅定且正義的步伐,然後穿過他的身體,走到他身後。所有人都看不見他。
軍士從四面八方趕向戰場中央,將戰場中央的人們團團圍住。每個軍士都鬥志昂揚,恨不能這就沖向前,將那幾個罪該萬死的人撕成碎片,然後再用力踐踏。
戰場中央,一個手持長戟的人將手持長劍的人護在身後,忠懇地說道:“名王,你快走,這裏還有我們在!”一旁一個身着無形法尊長袍的人亦說道:“名王,快走!”
“墨存、艾言,你們當真看不出來么?”那人從二人身後走出,“不取下我項上人頭,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那只有死路一條!”典墨存道。
古名望着遠處黑壓壓的人馬,釋然道:“橫豎總是死,拼一拼亦可。”他又道:“但這是我一個人的過錯,我不想讓你們枉死。”
“名王!”肖艾言憤憤地大喊,“您何時犯錯?這只是他們義正言辭的污衊罷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勝利不屬於我們,”古名低下頭,“過去不屬於,現在不屬於,如果有可能,將來也不屬於。永遠……都不會。”
“他們來了,”典墨存將手中的北夜握得吱吱作響,“我們……”
古名伸出手一揮,一柄鋒利無比,散發著陰冷之氣的寶劍出現在了手中。他低着的頭抬了起來,但嘴角仍緊閉着。
二人及眾兵將見墮靈現世,便不約而同地將視線從古名身上移開,對着愈來愈近的聲討軍。利劍皆被他們從劍鞘中拔出,火羽箭也在緊繃的弓弦上準備射向天際。
墮靈現世,即代表名王所下的命令:反擊。
他現在就站在古名、典墨存和肖艾言中間,但三人看不到他,更看不見他晶瑩的眼眶。
典墨存大喝一聲,掄着北夜二話不多說衝進了對面的人山人海。手中的北夜猶如一條剛猛的飛龍,以勢不可擋的氣勢揮舞着,戟刃所到之處,血肉橫飛,腦漿四濺。
肖艾言作起法來,白綠藍紅棕五個顏色的法陣出現在以他為中心的地面上,分別代表金木水火土。只見他默念咒語,須臾,兩條飛龍,一條赤紅,一條精藍,分別從火陣和水陣中順勢而出,咆哮着盤繞着騰向天空,轉而又向敵人來處飛去。或是熾熱的火球,或是洶湧的水波,直打得修靈士大軍痛不欲生。另外三陣分別召出了鬼鷹、邪狼和惡虎,或尖嘯或低吼着奔向敵軍。
狼煙四起,喊聲滔天。片刻間屍堆如山,血流成河。刀光劍影間,無數的人屍首異處,噴出的血染紅了昏暗的天空。兵刃相撞的聲音、邪魔鬼獸的吼叫聲不絕於耳。這裏不是人間,是地獄。
他獃獃地站在這裏,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沒人能看見他,他也不能幹什麼。因為,這只是重演的歷史。
他驅動自己的意識,向不遠處的山坡上飄去。
“娘,你別哭了。”一個小孩子對一個淚流滿面的婦女說道,語氣稚嫩但認真。
那是他自己。
他看着當時的自己和當時的娘,不由得鼻子一酸,但也僅僅這樣了。
“娘,我爹他會沒事的吧?”他又問。
他娘早已泣不成聲,將他摟得更緊了些。這是,另外三個小腦袋湊了過來。一個女童,兩個男童。
他也認得,這是肖凡月、肖凡吉和典英。
“瑤夫人,我爹會回來么?”典英瞪着圓圓的眼睛問,滿是期待。“還有我爹,”肖凡月的聲音更為嬌弱,“何時回來呀,瑤夫人?”
他看到他娘哭得更痛心了,將那三個孩子一同摟入懷中。
他不想在看了,閉上了眼,再睜開時,已回到了戰場上。
典墨存的體力已經透支,但他還是鉚足僅剩的一絲力氣,用力將北夜橫掃出去。十幾個雜亂的修靈軍士把他圍在中間,見他戟法已失了方寸,便漸漸地越逼越緊。
“活捉有賞!”不知是誰大喊了一句。眾人眼中募地爆發出了貪婪,急不可耐地想要捉拿典墨存回去領賞。
典墨存視線模糊,冷笑道:“我典墨存,怎麼會便宜你們這幫無恥之徒!”他的嘴角還在流着鮮血,滿嘴的鐵鏽味幾乎使他窒息。典墨存自知已無退路,心中不由地悲傷起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拔出了隨身攜帶的短刀,毅然決然地刺進了胸膛。
他感到心口那裏涼颼颼的,天地忽然旋轉起來,腳下的地面綿軟無比。最後一眼,他看到了隨他修靈多年的北夜,和他一同倒了下去。
十幾個人呆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最後是一聲絕望的咆哮帶回了他們的思緒。
“墨存!”肖艾言看着那不可思議的一幕,絕望至極。
也就是這一轉臉的間隙,一支利箭從一邊飛來,不偏不倚地射穿了肖艾言的喉嚨。他手上的靈力漸漸失去了流動的光彩,而整個身子,也仰面重重倒了下去。塵埃四起,被一陣風帶到了古名腳邊。
“咻——”又是一支利箭,直挺挺扎進了古名的左胸。古名單膝跪了下來,右手用墮靈支撐着地面。他伸出左手,硬是將箭頭已深入皮肉的利箭拔了出來。
古名遍體鱗傷,幾近掙扎着站了起來。
一青鎧將軍走出隊伍,劍芒直指古名,大喊:“古名,你可知罪?”
“我有何罪?”
……
到此為止吧。
他醒了過來,從這個真實的幻境中醒了過來。他無法再看下去了,他不想再看待父親的死相了。
他把水晶球放好,信步走下台階。一直烏鴉飛到他的左肩上,不鳴不叫。
幽魔殿外,陰雲密佈。
柴文起掏出三張赤曜符,緊緊夾在指縫間,又不緊不慢地起勢運勢,待蓄好力后,將注入靈力的三張符籙順勢放出。在離他們約十步距離的半空中,三朵紫艷的花凌空綻放,伴隨着的是響亮的爆炸聲和點點白光。鍾離被這閃耀的符籙驚住了,嘴巴也吃驚地微微張起,練練稱讚道:“好厲害!”
江里槐哪能放過這個機會。只見他站到了剛剛柴文起站立之處,口中念念有詞,右手捏訣,忽的一下,地面上,牆壁上,竟鑽出了數十根翠綠的藤蔓,每一根都有胳膊般的粗細。隨着江里槐的操控,藤蔓或纏繞,或盤踞,或直入雲天,或深遁地下。
鍾離自是讚賞不已,弄得江里槐美滋滋的。但鍾離又看了看被弄得亂七八糟的地面,擔心地問:“你看這地,如何處置啊?”柴文起從袖中抽出一張淺綠底黃紋的符籙,道:“無妨,靈力不算太大的破壞,這張符都能起作用。”他不慌不忙,將符籙放出,默念咒語。那四分五裂的地面和牆面竟把已碎裂的石塊吸了過來,不一會,就完全復原了。鍾離還是嘖嘖稱奇。柴文起解釋道:“這符的效果便是如此。”
鍾離又道:“那咒法又是怎麼用的?”
柴文起看了看四周,又低頭看了看腳下,似乎在尋找些什麼,然終究也沒能找到什麼。他又道:“鍾離,你把右手伸過來。”鍾離不明所以,便照做。又見柴文起小聲呢喃,一團白光從他手中飛出,包住了鍾離伸出的右手。
“握拳,試試看。”柴文起道。
鍾離又照做,然而他卻發現,無論自己怎麼使勁,右手就是握不成拳。連彎曲一下手指都不行,整個手固定住了一般。
柴文起看着很是驚訝的鐘離,笑道:“這是最基本的禁錮咒,有靈力的人很輕易就會破解。你尚未開丹,所以暫時還做不到。你數完一組天干試試。”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鍾離認真數着,“申、酉、戌、亥。咦?手能動了!”
江里槐道:“這最基本的咒法是有時間限制的,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自動失效。”鍾離還在伸縮右手。
“此外還有封印咒、鎖魂咒和斬魄咒等等,都很厲害。”柴文起道。
鍾離問道:“陣法又是如何?”柴文起犯了難,道:“這個着實有些不好弄,而且過程有點長,不太便於展示。”江里槐道:“況且我們皆為初學者,也不太會。”
“但陣法的效果,我們是有目共睹的。謝先生用北斗七曜陣當場凈化了一隻召風魔,而且把這個被凈化的小鳥送給了金羽。”柴文起道。
“還有還有,”江里槐補充道,“先生還說了,陣法中最吃香的是星芒門派的端木奎,天上的所有星座,二十八星宿,黃道十二宮,都可以為他的星陣所用。”鍾離道:“星芒門派精通各種陣法,原來是這樣。”
“最後的祭法,五十個人只有一人上了祭壇。”柴文起似是想讓鍾離猜一下。
鍾離不假思索道:“是陸染吧!”二人點頭,鍾離又道:“我在遠處都看見了。他的潛力很大,不容小覷。未來的大祭司界,必定會有陸染的一席之地。”二人也都深以為然。
“只可惜我和我師弟,”鍾離苦笑道,“還得再特訓一個多月才能開丹呢。”
“你難道怕累嗎?”柴文起問。
“累倒不怕,只是覺得無聊乏味。”鍾離苦笑,“無聊也罷,乏味也罷,都是我要走的路呀。”
江里槐道:“鍾離,你就先辛苦這兩個月吧!我倒是覺得你開丹后,肯定比我們都強!”鍾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哦?那我要借你吉言啦!”三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時間過了很久。天色近晚,天空仍灰濛濛的。
洪明宮殿後,謝先生的劍法越發犀利。雨點般的刺擊、砍擊,使對招的人幾乎招架不住。終於,在乒乒乓乓幾聲刀劍碰撞后,謝先生將劍向上一挑,撥掉了那人的刀。咣當一聲,那人半跪定住不動,只是喘着氣。
謝先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和對招之前沒什麼兩樣。他將劍指着那來者不善之人,道:“我說過了,不是我乾的。我不想殺你,你也別惹是生非!”那人冷笑:“誰不知你們劍門一貫作風,你覺得我會信?”
謝先生一聽扯上了自己的門派,厲聲喝道:“那是古名!不要和劍門混為一談!”那人又道:“古名?呵呵,你何時不以兄長稱他了?”
謝先生一怔,甩袖收劍道:“他早已被逐出謝氏一族,我與他也無半點瓜葛。”那人頗為不屑,道:“不說他,說你!”
他站起來,道:“說你爭強好勝,當年比不過你兄長,便在他轉入魔道時憑空造謠;說你只顧自己,導致眾多門派宗主妻離子散;說你……”
“魏爾昀!”謝先生喝住了他,壓着怒火道,“這些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說……”
“謝化譽我告訴你!你的所作所為,無論多少年,都是事實!不會改變!”魏爾昀亦大聲道。
謝先生用劍把那刀一挑,那刀便彈了起來,落向魏爾昀。
“你走吧,我不殺你。”謝先生轉過身去,意欲離開。魏爾昀無可奈何:說他,他無動於衷;打他,又死活打不過。只得飛身踏上屋頂,怨怨地看了謝先生一眼,又悻悻地踏着屋脊離開了這裏。
望着昔日同窗漸漸遠去的背影,謝先生的心也冷靜了下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他走到被打飛的劍鞘旁,將其撿了起來。
“噌——”利刃入鞘,可謝先生卻失了方向,不知該往哪走,該幹些什麼。他乾脆坐在了一旁的石階上。這對師者來說是極不雅觀的,可他現在的心情太過糟糕。
閉目沉思之際,不知不覺間就陷入了回憶。
“兄長,你當真要轉修魔道?”謝化譽面色沉重,語氣里滿是擔心憂慮。
“嗯,我去意已決。”謝化榮道。
“可是,您可知道這一去,就是成王敗寇?要孤注一擲?”
“不然呢?我沒有退路可以走了。”謝化榮嘆氣道。
“辦法一定會有的!”謝化榮很是激動,“我們可以去找北芒道人,還可以去找桃花仙君,還有很多前輩……”
謝化榮無力地笑了,笑自己的弟弟執拗。但他笑的時候,心卻是疼的。現在,放眼整個修靈界,只有他弟弟肯義無反顧地信任他了。而他呢?隨時都會辜負了弟弟的一片好心,不管是情願還是被情願。
只因他在轉道之前偷偷學習了被封為禁忌的魔道。師父發現后一怒之下將他逐出了劍門。學習了魔道劍術后,沒有轉入魔道的他不小心失了靈識,枉殺了些修靈士。然後,他就為千夫所指,一時間,他成了眾人之敵。
當他被師父逐出師門時,是謝化譽在師父面前苦苦哀求,連跪數個時辰;當他被眾人謾罵,抨擊時,時謝化譽出來為他辯護;當他被那些人追殺時,是謝化譽一邊一口一個“得罪”,一邊縱劍掩護他撤退。謝化榮對不起他弟弟太多太多了。
但,他又怎麼會告訴他弟弟,他是因為害怕謝化譽修魔道走火入魔,才甘願為弟弟以身試靈的呢?真正適合修魔道的人,從來都不是他,而是弟弟謝化譽。
“哈哈哈,”謝化榮笑道,“你覺得他們會相信你嗎?”謝化譽低頭,不再說話,只是看着眼前的書卷,看上面扭曲的文字,他感到他的心也跟着扭曲了起來。
“他們要我死,我就要接受。可真的是應該如此嗎?”謝化榮道,“他們的目的,若是僅僅讓我死那麼簡單,那就太好了。”
兄長所言,謝化譽心裏一清二楚。各大門派想要殺掉兄長,無非就打着這樣一個旗號。實際上,兄長被殺之後,完全等於消除了一個妨礙他們成為百門之首的最大的障礙。他現在年齡不夠,靈力也不夠,師父年事又高,也不是他們的對手。謝化譽不得不感嘆道師父曾經說過的話:比蛇蠍更狠毒的,是人心。
“為了你,為了師父,為了劍門,我還不能死。”謝化榮眼睛裏的光芒很是閃亮。
可謝化譽的眼睛卻很晶瑩,因為有淚在其中。
“兄長……”
“這裏我是無法待下去了,必須得離開。在這之前,你要向外界宣佈,我已被謝氏逐出家族,永世不得踏入謝家半步。我也要改名換姓,讓他們……”
謝化譽一聽,眼淚奪眶而出:“不!兄長!我不會這麼做的!無論如何也不會!”
“你這小子,我說的話你還不聽了。”謝化榮拭去弟弟臉上的淚水,道,“你若是不想讓我枉死,就聽我的吧!”
謝化譽胸口直打顫。
“這次去祖陽修行,凶多吉少。我若真的修成魔道,無人會再多言,我亦可以名正言順地教與你,也可保住劍門;若修不成……必會被百門想盡千方百計殺掉。到那時,你也不要再有所顧慮,殺了我也罷。一者到那時你靈力也足夠強大,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二者,也可以避免因我而使你遭受禍端。”
“兄長……”謝化譽的淚水如決堤的洪水一般,晶石一般的淚珠止不住地往下落。在世態炎涼麵前,任何兒女情長都顯得微不足道。
謝化譽忍着顫抖哭得撕心裂肺,而謝化榮卻笑得很燦爛。前者看到了絕望,看到了他的兄長一面向他微笑,一面向懸崖倒退。咫尺距離之後,是萬丈深淵,一旦落下去,則是萬劫不復。
窗外的陽光打在二人身上,為二人鑲了一層不同的金邊。同樣是陽光,謝化榮的卻暗淡許多。
“化譽,擦去淚水。”謝化榮道。謝化譽提起袖子,用力在臉上抹了抹,颳得眼角生疼。“這才對,”謝化榮故作輕鬆道,“你應該為我感到高興才對,因為我是為了你而活!”
“為什麼?”謝化譽問。
“什麼為什麼?”謝化榮不明白弟弟什麼意思。
“他們明明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是無辜的。”
“化譽,”謝化榮無奈道,“你從小聰明伶俐,怎麼現在偏偏就執拗不通呢?”
謝化譽不是不通,是不服。兄長一輩子光明磊落,從來不幹什麼壞事。若不是那幾十個人要偷兄長的靈器,兄長怎麼會失了靈識,殺了他們?可就算這樣,有些人還是無理取鬧地叫:“偷你幾件東西又不損你性命,你為何殺了他們?”這純粹是顛倒是非。
謝化榮拿過來一個黑色布匹包裹的長盒,並將它打開。一把沒有劍鞘的利劍,閃着冷光,躺在其中。
“化譽,墮靈你還是拿走吧!”謝化榮將盒子往前一推。謝化譽紅着眼,道:“兄長,墮靈給了我,你如何保護自己?”師父曾教導過,身居劍門,失了佩劍,無異於失去了臂膀。
謝化榮皺了眉頭。謝化譽見兄長還在猶豫,便道:“沒有佩劍,亦無法修靈。如此便無法修成魔道。”謝化榮搖了搖頭,將墮靈收了回來。
“噬魂在哪?”他問。
“在地牢裏,”謝化譽道,“還有寅毒、焚天,都在地牢中。”
“極鬼呢?”
“還在尋找。”
“嗯,”謝化榮露出了欣慰地微笑,“做得很好,我走後,你能為師父他老人家省心不少。但凡說的話與分別沾一點邊,謝化譽都默不作聲。
“天色不早了,我再囑咐你幾句。”
“兄長請講,我定銘記在心。”
“我修成魔道之前,你萬不可再接觸一點關於魔道的劍法,這是其一;其二,噬魂、寅毒、焚天必須一直封在地牢中,任何人不可擅動。還有,找到極鬼后,也把它封入地牢;其三,你的那個朋友,叫魏爾昀的那個,還是要多提防。這人太過於爭強好勝,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不適合做你朋友。謝化榮問道:“記住了嗎?”
謝化譽道:“化譽記下了。”他並未告訴兄長,他已經將他們兩個的事告訴了魏爾昀。謝化榮點了點頭,下一刻卻欲言又止,於是便站起身來,想要出門。謝化譽剛剛站起,就被謝化榮按住雙肩,輕輕壓了下去。
“化譽,我走了。”謝化榮輕聲道。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對謝化譽來說不亞於最悲痛的生死離別。他很艱難地忍着湧上來的淚。
謝化榮高挑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外,只留下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過了一會,謝化譽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奔向門外。可他要做些什麼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謝化榮的身影早就無處可尋。
……
一處野地上,謝化譽和魏爾昀的身影來回騰飛穿梭。
謝化譽左腳後撤,虛晃上身,那把刀的刀尖便划著胸膛而過,距離心口不過二寸。他掣劍擊回,收回左腳,挺劍刺回去。
若是外人看來,這一刺但也無礙,躲過或撥開便是。但魏爾昀看了出來,這一劍是虛刺,防者擋也好,躲也罷,總不會注意到身下的一腳飛踢。因為此時謝化譽已邁開右腳,左腿蓄勢待發。這是一個最基本的聲東擊西。吃過很多次虧的魏爾昀這次倒是眼疾手快,不躲不擋,迎面對着謝化譽就是一拳。
倒是這邊,謝化譽見招數已破,一面心中喝彩,一邊收劍避開那一拳,又拉開了距離。魏爾昀不留給他片刻喘息的空隙,揮起長刀便砍。謝化譽將左手中的劍鞘擋在身前,頂住了刀刃。右手持着劍,游龍似的向魏爾昀衝去。
沒有刀鞘的魏爾昀只得收回長刀,再找機會。謝化譽道:“歇一歇吧!”魏爾昀提起刀,喊道:“不行,定要戰出勝負!”喊完就橫劈過來。謝化譽一陣無語,沒辦法,只好速戰速決。
他將拿着劍鞘的手背在背後,右手綽劍,如亂舞一般逼近魏爾昀。刀光劍影只見,鏗鏘之聲不絕於耳。儘管魏爾昀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能佔得上風。謝化譽的劍法無懈可擊,魏爾昀卻是漏洞百出,幾乎失手。漸漸地,魏爾昀有點招架不住了。
劍為兩刃,刀為一刃,所以魏爾昀的攻擊遠不如謝化譽那般靈活。再加上他的佩刀本就沉重,故他的胳膊早就酸痛無比。
說時遲,那時快,謝化譽趁魏爾昀刀法紊亂之際,猛使一招“蛟龍出洞”,劍刃向上一挑,那刀便被撥出了魏爾昀之手,飛向了一邊。刀咣當一聲砸在了地上。謝化譽的劍鋒直逼魏爾昀脖頸,也不過二寸有餘。
魏爾昀泄了氣,胡亂地拂開了劍柄,沒好氣地說道:“你勝了!”可謝化譽絲毫沒有勝利者的喜悅。身心俱疲的他剛把劍插入劍鞘,魏爾昀竟不知何時又拾起了刀,大叫道:“再戰一次!”
“喂!你說這是最後一次的!”謝化譽拒絕道,“爾昀,我和你都打了多長時間了?有完沒完!”
“誰讓你老贏的?”
“我……”謝化譽無話可說。
“拔出劍來,打個你死我活!”
謝化譽腦子一轉,道:“你贏了!”
“我贏了?”魏爾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何時勝你了?”
“我認輸,總行了吧!”
“不行!快拔劍!”
謝化譽撿起魏爾昀丟在一邊的刀鞘,並握着他的手將刀入了鞘。他討好似的摟着魏爾昀的肩膀,有情有理道:“你看,這一上午我們打了得有七場了吧?你輸了也有七場了吧?這肯定是有原因的!什麼原因呢?因為你早上沒有吃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樣一來,我勝之不武,心中有愧!我們倒不如現在去尋個店家吃點飯,補充下體力再戰,如何?”
大概是魏爾昀覺得謝化譽言之有理,有可能是他虛榮心在作怪。只見他作罷道:“那好,我們先去吃飯,回來再戰。”謝化譽鬆了口氣,二人分別手持刀劍,並肩向飯店走去。
整潔的木桌上,規規矩矩地擺着四菜一湯。
魏爾昀夾起噴香的牛肉,伴着白飯下肚。見白飯已見底,他哐一聲將碗落在先前吃的一摞碗上,喊道:“小二,添飯!”
謝化譽卻是細嚼慢咽,好不愜意。“你不就少吃一頓嗎?怎麼跟三年沒吃過一樣?”他笑道。
魏爾昀大口咬着半熟不熟的牛肉,道:“我餓不行嗎?看我吃完這頓飯打不死你。”
一會功夫,熱得滿頭大汗的店小二抬着一個碩大的飯桶走了過來。“這位爺,你要的飯來啦!”只聽他如此吆喝,那臉被米飯生出的白氣弄得模糊不清。直到走近,才能看到這個勤奮的小二賊眉鼠眼的模樣。
白花花的米飯又盛了一碗,魏爾昀端過碗。小二用白毛巾沾了沾汗,剛起身要走,卻被魏爾昀一把拉住了衣袖。
“哎呀,這位爺,是嫌我家的飯不夠嗎?”他小心地問。
魏爾昀擺了擺拿着竹筷的右手。
“那是要加菜?”
魏爾昀又擺了擺手。
小二楞不啦嘰,問:“這位爺到底有何吩咐?”
“光是吃飯多無聊啊,”魏爾昀鬆開衣袖,用手托着下巴,“你給我們講個故事唄!”
小二這才把眉頭舒展開,陪笑道:“這位爺真會開玩笑。要說上飯上菜,我自然肯干。可若要給您講故事,卻不知要耽擱多長時間,幹不了活,得讓掌柜的扣工錢了!”
魏爾昀笑了笑,一邊從身上掏出一塊亮閃閃的銀子,一邊道:“我知道。”當地一下,銀塊被放在了桌子上。一旁默默吃飯的謝化譽也沒有奈何地笑着搖了搖頭。
小二感到為難,隨即向櫃枱看去。那老闆早就看到了大銀塊,此時眼睛幾欲放出光來。看到小二,微笑地點了點頭,示意一切聽從客人安排。直到這,小二才放開了心,也放開了膽。
他撒開白毛巾,搭在胳膊上,問道:“不知二位爺想聽本地的還是外地的?”
魏爾昀笑道:“就來幾個你們本地的吧!”
“好,我先想一想!”小二認真地思索起來。魏爾昀很是期待,連謝化譽都不由自主地支起了耳朵。
“有了!說是這座城北面啊,有一處亂葬崗。不管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子,還是被判了死刑的犯人,死了之後都被人一股腦地填在那裏。相傳幾十年前還是幾百年前,這城鬧了瘟疫,死的人多得數不過來。他們的屍體,便都被埋在了那裏。據說你若是走在那裏的土地上,腳丫子絕對會陷進被血水浸潤的泥土裏!
“聽人說,那亂葬崗原本只有一處墳墓,是什麼什麼時候的一位女子。死的時候才二十齣頭,還是在新婚當夜,一身紅嫁衣啊。定是那夫君不肯守其初心,在外頭沾花惹草,新婚當夜讓新娘子一人守空房。這女子便懷着怨念,上吊自殺了。人們念其氣節,便一起埋了她,就是現在亂葬崗那裏。
“有一段時間,有件怪事一直發生。當時是要打仗,凡是從那裏經過的軍隊,都會莫名其妙地少些士兵,甚至是將軍。人們害怕,就找來道士,想看看是什麼邪物在作祟。
“那道士便將計就計,穿着將軍的鎧甲,帶着法寶,又帶着幾個士兵模樣的人,一起進了亂葬崗,想查個水落石出。但這一入便是兩三天,沒有半點動靜。人們就好奇,光是吃乾糧也都吃完了,怎麼還沒結果?於是,他們便集結了幾個膽大的,帶着東西也往亂葬崗走去。
“有些年紀大的,見過世面的,終是覺得這是蹊蹺。人家道士都進去了沒一點結果,你幾個就算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又能如何?不放心之下,眾人便集合起來,一起進了亂葬崗。
“亂葬崗里,到處都是墳頭,像一個又一個土包子,各自裝着自己的餡。膽小的都不敢出聲。就快到一個谷地時,忽然從前面跑來幾個滿身鮮血、傷痕纍纍的人。眾人還以為這就是邪物,驚恐萬分。
“認定之後,才曉得那幾個原來是送乾糧的漢子。眾人忙問如何如何,只見那幾個漢子顫抖着指着谷地,頭也不敢回。人們聚了過來,一同向谷地尋去。二位爺,您猜他們尋到了什麼?”
最會講故事的都會賣關子,小二講故事時聲音抑揚頓挫,繪聲繪色,幾乎把謝化譽和魏爾昀都拉到了當時的現場。
“快說快說!”魏爾昀猜也不猜,迫不及待地等小二接着講。
“眾人定將一看,只見道士兩眼發楞,身體僵直。正不自然地躺在一紅衣女子身上。那紅衣女子面容姣好,秀髮披肩,身形修長,但沒有黑眼珠,眼裏還滿是血痕。這不是鬼,還能是什麼?那道士不是死了,又是如何?眾人魂飛魄散,連忙逃離了谷地。
“後來,人們終於是報了官,但還是無果。然後就下令,任何軍隊不得從亂葬崗經過。這件事也不了了之。”小二收了尾。
二人聽完,不禁心生感慨。不知是可憐女子,還是可憐道士。直聽魏爾昀又閃着炯炯的目光,問道:“後來又如何了?”
這時小二卻嚴肅了起來,將手放在了嘴邊。
“聽人說,那裏的那個女鬼,近些時日又有動靜了!”他一本正經,“說是祖陽姓古的乾的,要修魔道呢!”
謝化譽的臉一下子就陰沉了下來。
小二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刀和劍,小聲道:“我看二位爺佩着刀劍,定非凡人,才告訴你們的。若是旁人,我不會再多說這兩句的!”
魏爾昀看了一眼謝化譽,道:“好了好了,你幹活吧,故事不錯!”
笑容又迅速爬上了小二的臉,他道了個謝,拿起了銀子,端起飯桶,又忙去了。二人自此不再說話,各吃各的飯。
吃完飯,走在車水馬龍的街上,魏爾昀不着痕迹地瞥了瞥一旁的謝化譽,發現他仍是板著臉。
“那個,他也不一定是你哥,也可能是別的……其他,額……什麼的,對吧?”他確實一點不會安慰人。
謝化譽將這個秘密告訴魏爾昀了,但當然是在謝化榮離開之前。而且,他也沒全告訴魏爾昀,只是告訴了他兄長陰修魔道而被逐出家族這一事。
謝化譽握緊了劍。
“魔道那麼強,天下想修的人多了去了。大到一門之主,小到任何一個想變強的修靈士,誰不想偷偷地試一下?你哥雖是修了魔道,但也不見得在祖陽的那個是他。”
見謝化譽仍舊一言不發,魏爾昀便走到他的面前,一手按着他的肩膀,道:“再說,你哥也不會擺弄女鬼什麼的……”謝化譽皺着眉頭,拂下了魏爾昀的手,煩躁無比:“別說了!”魏爾昀又快速地拉着他的胳膊,道:“不要再想了,我們去切磋,好不好?打一架,你也發發泄。”
野外土地上,二人又你一刀我一劍地砍了起來。樹上的鳥撲稜稜直飛向天空。
不知為何,謝化譽的劍法竟漏洞百出。魏爾昀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刀架在了謝化譽的脖子上。
二人收兵入鞘,魏爾昀憂慮道:“你怎麼心不在焉啊?打架都不在狀態,很容易受傷的。”
相比之下,謝化譽覺得還是心更容易受傷。
“明日再戰吧,我累了,告辭。”謝化譽嘴上說了告辭,可一個禮也沒行,一個揖也沒作。臨走之前,他似乎還聽到了魏爾昀的嘆息。
……
師父駕鶴歸西了,祖陽圍剿剛好發動,謝化譽忙得不可開交。身為劍門新掌門人,他不僅要進行交接儀式,還要隨着修靈軍士討伐古名。若是有可能的話,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參加圍剿。但,終究身為一門之主,在不情願也無可奈何。
主持聯盟儀式的是隱退數十年的龍眉道人。原本打算隱世直至歸西的他,實在推不過修靈界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的請求,只得重新出山,主持這場大會。
從大會開始到喊謝化譽的名字,他一直都在胡思亂想。兄長躲開了沒?兄長魔道修到了何種程度?兄長是否會誓死抵抗?
龍眉道人大喊:“劍門,謝化譽!”他這時才緩過神來,應了一聲:“有!”走上了石壇。其餘各個門派的掌門也都在,包括同樣剛剛上任的魏爾昀。見謝化譽走了上來,魏爾昀連忙遞了個眼神。
謝化譽明白他的意思,抿着嘴唇點了點頭,眼睛也收了回去。魏爾昀想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可他不知道,謝化譽心裏,比誰都明白。
龍眉道人取出討伐古氏的檄文,高聲念道:“祖陽古氏,隱修魔道,靈態盡失,濫殺無辜!妖言惑眾,蠱惑人心!今修靈界八千修靈士,合力討伐!祖陽逆賊,人人得而誅之!”後面的謝化譽早已聽不下去,眼睛也濕潤了。
“喂,謝化譽,你怎麼了?”一個掌門問。
“沒什麼,害了眼病,風一吹就掉眼淚。”說出這話后,謝化譽都驚訝於自己謊話竟編得如此順溜。
“要不要讓巫醫給你治一治?”那人又好心地問。
“不了不了,”謝化譽摸了摸眼角,“打完這仗,便會好了。”那掌門被說得莫名其妙,轉過了頭去。
這其中的心酸,估計無人能體會了。
……
謝化譽不相信遠處的那個體型龐大的怪物會是他的兄長,儘管他上一刻還是謝化榮的模樣。
怪物般的巨人時而低吼,時而咆哮。每揮出一劍,都會帶出一道血紅的劍痕,帶着嗚嗚的風聲。
修靈軍的武器幾乎沒有一件能和怪物手中的相比。任憑是削鐵如泥的寶劍或是能入木八分的強弓,都不能將怪物怎樣。可那怪物正好相反,手持巨劍,輕輕一揮,鮮血四濺。
一陣紅光閃過,數十名修靈士被巨大的能量震飛,並被怪物在空中揮劍斬為兩段。眾人驚然。
怪物一轉身,剛好對上了謝化譽的視線。
那雙赤紅、泛着幽光的雙眼,謝化譽看不出任何感情。但是,剎那之間,謝化榮的聲音竟縈繞在耳邊:
殺了我。
謝化譽的心猛地一顫,手中的劍差一絲就落了下來。旁人也都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
片刻功夫,一群修靈士蜂擁而上,將怪物團團圍住。刀劍鋪天蓋地地砍了過去,怪物一揮手,又甩飛幾個人。
殺了我。
這次的語氣更為強烈。謝化譽回下望去,只見眾人的目光還聚集在怪物身上,並無聽見怪物的呼喊聲。
難道,只有我一個人能聽見?他心道。
忽然,怪物那邊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幾個修靈士,竟被怪物召來的惡靈活生生地肢解了。白森森的骨節暴露在空氣中,慘不忍睹。就這樣的傷勢,就算是天神下凡,也無力回天。幾人又被撕裂了。
眾人怒不可遏,不怕死地如潮水一般湧向怪物所在之處。呼喊聲、怒罵聲驚天動地。謝化譽的心緊張起來,他感到了不詳。
果然,怪物仰天一聲咆哮,將巨劍直插大地。以他為中心,圓環形的靈力波四散開來,以不可阻擋之勢沖飛了圍着他的眾多修靈士。剎那間,飛沙走石,慘叫聲不絕於耳。怪物又將巨劍拔出來,將不可想像的靈力注入劍中,並用震撼人心的力量將其以劍氣的形式釋放了出來。
以怪物為中心,爆開了無數血液形成的花朵。
“不——”謝化譽慘叫。
但在下一刻,他聽到了更為洪亮的喊聲。
殺了我!!!
這三個字對別人一點影響也沒有,可對謝化譽來說,震耳欲聾。
謝化譽再也受不了了,他拔劍出鞘,飛向怪物。
他的身形宛如一支潔白的利箭,箭頭直衝目標心臟。
三丈、二丈、一丈……箭頭離怪物心口越來越近。這時,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怪物把手一松,巨劍應聲落地,而他也挺直了胸膛。
謝化譽愕然,手中的劍卻握得更緊了些。
“兄長……”
……
謝先生從無邊無際的回憶中回到了現實。
至親的兄長被他親手所殺,多年的好友反目成仇,自己掌控的門派一直處在風口浪尖,一切的一切,他要歸咎於誰?
師父?兄長?魏爾昀?還是整個修靈界?
不,都不是。
他似乎只能怪自己。
謝先生不由自主地護住了頭,因為那裏疼痛欲裂。可是,心上的痛,他怕是護不了了。
像是陰天中的幾縷陽光,一陣歡快的笑聲傳入了謝先生的耳朵。他放下手,直起身,循聲望去。
牆邊拐過來三個少年,個個眉開眼笑。
“要我說,還是先有雞後有蛋。有了公雞和母雞,才能……”江里槐未說完,就被柴文起不起眼的小動作打了回去。他順着後者的眼神看過去,不禁吃了一驚——飛雪中站着面容嚴峻的謝先生。
三人連忙理了理衣服和頭髮,收回不羈的笑容,走上前,恭敬地齊聲道:“拜見謝先生!”又同時彎下了腰。
他們彎着腰,當然看不見,謝先生的臉上,又露出了平日裏祥和的微笑。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