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時光白駒過際,匆匆到三月。
三月滿城桃花開,嫣紅粉嫩,本是美好又和熙的季節,隴州卻下了一場瓢潑大雨,燕山上桃花紛落,一片蕭條。
似是天降的旨意,隴州戰事剛有所收斂,卻又出現了新變局。
隴州在晉懷之界,內戰一觸即發,百姓剛過了冬季,迎來春天,卻又陷入了水深火熱的境地。
馮旭遷府往懷州,留陳正參領帶兵鎮守,不料陳燃乃步兵用計之才,將場面難看的局面生生挽救。
只是三月初八這日,文殊發了一場病,生疼至昏厥,醒來床頭坐着一身戎裝的陳燃。
他已經沙場,就如利劍開了刃,鋒芒已露,冷冽逼人。
他眸色深沉,文殊扯了一下嘴角,聲音虛弱:“先生,莫擔心我。”
他的掌心覆上她的眉眼,輕輕的撫壓了一下。
似安慰,似定心,而後站起身,聲音帶着天生冷意,聽不出須臾:“好好照顧自己,馮旭的軍馬即可就到,我要出發了。”
文殊伸手,輕握了一下他垂在身側的指尖,柔軟又眷戀,道:“先生,一路平安。”
他深深地將人看了一眼,轉身走了。
陳燃前腳剛走,馮清美後腳就來到了,說是聽說文殊又病倒了,特地帶了書冊和點心來探望。
小桃說:“小姐,馮小姐又來看你了,定是又來找你斗詩了。”
馮小姐有許多個,囂張跋扈的馮洋洋,愛文如命的馮清美,與文殊一見如故,皆愛陳詞,時常找時間辯個高下。
文殊面色帶着白,頗有些喪氣說:“我今日身子不適,怕是與她辯不了了。”
小桃心中有些急,家主大業未成,她還大有用處,可這幾日見她越發孱弱,實在怕她越躺越病,小桃將人扶起來,寬慰道:“辯不了,你聽馮小姐誦詞也可啊。”
正說著,馮清美抱着書冊進來,身後跟着提着點心籃的彩鳳。
彩鳳是馮清美的丫鬟,給文殊行了禮,道:“文小姐,我家小姐聽說你病了,特地帶了新詞來給你解悶,還親手做了不少糕點呢。”
說著將裝糕點的木盒子遞上來。
馮清美在床邊坐下,頗為擔憂的說:“你這三天兩頭的病,真是嚇死我了,可說是與我大哥一樣,我看着怎麼不太像呢。”
文殊的病症看着,是真的跟馮大公子不一樣。
小桃心下一顫,抬眸看文殊,見她面色如常,暗自鬆了口氣。
馮清美也不糾結,擺了擺手說:“算了,你們下去吧,沒有喚莫來擾,我與啊疏好好說說話。”
小桃和彩鳳對視一眼,帶着樟靈隨着彩鳳退了出去。
馮家的這位小姐脾氣古怪,耐性最差,最煩與人斗詞誦詩的時候被人打擾,因此每次馮清美與閨友相會,都會屏退下人,不讓打擾,因此小桃並未多想。
人退出去了,馮清美才將溫室從病榻扶起來,嘴裏抱怨:“你這裝病也太像真的了,我都被你騙過去了。”
文殊扯了一下嘴角。
半真半假,雖未裝的那麼嚴重,但好是好不到哪兒去了。
馮清美將點心盒拿過來,抽出最下層,拿出了一套衣服遞給文殊,文殊接過,握了一下馮清美的手,目光真摯:“清美,多謝了。”
馮清美搖頭,催促她:“快換衣服吧,抓緊時間,二哥在外頭等你。”
文殊“嗯”了一聲,將馮清美帶來的那套學生裝換上。
她的頭髮又黑又長,她將發編成了兩股辮子,垂在胸前。
女子清純的如初春的嫩芽,眸中帶着微微笑意。
見她換好了衣服,馮清美走到門口,面上帶着一些不悅:“彩鳳,你去把大哥喚過來,還有那位寫詩的學生,說詩是她寫的,我瞧着明明是從一本島國的翻譯本上抄下來的。”
彩鳳見她怒氣沖沖,連忙說:“是,小姐。”
要走時才突然苦惱的看向小桃:“小桃姐,正廳怎麼走?”
來的是馮家人,小桃心中沒有半分懷疑,況且文殊上午才發了那樣一次病,小桃怎麼也想不到她的目的會是出門。
於是小桃主動帶了彩鳳過去。
馮子秦坐在正廳喝茶。
他原是來拜會陳燃,替他此次戰役賀吉的,要走之時碰上了來探望的馮清美,想着現在隴州不安全,這才在正廳等候她。
他身邊坐着一眉清目秀都姑娘,正是那位寫詩的女孩劉晨兒。
劉晨兒面色忐忑的隨着彩鳳走,到了文殊房間,彩鳳在外頭喚了句:“小姐,人到了。”
“讓她滾進來。”裏頭傳來馮清美的怒吼,劉晨兒瑟縮了一下,走進去。
小桃習慣性想往裏走,被彩鳳拉了一下,彩鳳神色緊張,低聲說:“別進去,小姐發火了。”
果然,裏頭馬上傳來杯盞碎裂聲,劉晨兒一聲慘叫;“好燙,我的臉。”
馮清美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然後大門一下推開,劉晨兒捂着頭臉,被馮清美一把推了出去。
彩鳳手疾眼快拉了一下小桃,兩人不想觸霉頭,往後退了一步。
劉晨兒的頭髮被潑濕了,許是委屈和羞於見人,捂着臉顫抖着肩膀。
“滾,敢騙本小姐我,給我寫,寫出來了立馬來見我。”馮清美怒罵。
小桃無奈的皺眉,早聽說馮家這位小姐愛文采成痴,想不到真是這樣。
劉晨兒應了一聲:“是。”
飛快的轉身往正廳去,不一會就跟着馮子秦走了。
上了車,那“劉晨兒”才放下捂着臉的手,發雖濕了一片,臉卻白凈端潔,馮子秦遞過手帕:“無妨吧?”
文殊接過手帕,擦了一下濕發,搖頭:“沒事。”
她的聲音透着一些雀躍,被當金絲雀關久了,短暫的一次出籠也能讓人覺得心情愉悅。
馮子秦見她唇角彎彎,黝黑眸子望着街頭雜亂,依舊亮晶晶的,不知為何,心情也鬆快了許多。
隴州戰亂,治安受了影響,因此一路走的不大太平,很是廢了一番功夫才到了目的地。
文殊抬頭看一方清雅又雋秀的招牌字,笑道:“這茶社,也是出自你的手筆吧?”
馮子秦替她開了車門,對她頗為無奈,搖頭:“什麼都瞞不過你。”
文殊也笑,隨着馮子秦走進去,茶社很安靜,馮子秦領着她上了二樓,在最側邊的門外敲了一下。
門被打開。
開門的男子二十幾歲年紀,身材高大,五官雖不如陳燃精緻出眾,但勝在端正剛毅,眉目帶着正氣和果決,目光似釘子一般盯在文殊身上。
文殊毫不逃避的回望回去,唇邊帶着瞭然的笑。
她早猜到,韓城對她定是不信任的。
韓城收回了目光,文殊也順勢的往屋內看,目光落在茶座邊,正站立揮筆,在紙上落墨的男人身上。
男人三十好幾的年紀,梳着和馮子秦一樣的文雅二八頭,一副黑框眼鏡,確實很有幾分“章承天子,新派堅魂”的味道。
文殊淺淺一笑,道:“章先生,久仰大名。”
章子天似沒聽見,一筆一劃寫完一字,才目光卓卓的看向她。
他頗有些驚訝。
男子分文雅和雄偉,女子自然也分剛柔,柔弱如蒲柳的弱女子,和堅硬如頑石的女強人。
章子天見過文殊的畫像,原以為是書畫太過弱化了,如今一見,才發現那書畫都太過硬冷了。
她柔的似那蜿蜒泉水,帶着病弱和嬌柔,眸中帶着善意的笑,遙遙的望過來,讓人錯以為她是哪裏走出來的閨中小姐。
此來並非搏命和算計,而是來同他寫詞看字的。
蛇蠍美人,最是致命,章子天一笑,心中更為警惕,招呼她:“文小姐,終於見面了,請坐。”
文殊笑了一下,也不客氣的坐下,目光隱晦的落在韓城身上。
心道:是啊,終於見面了。
文殊心知章子天他們對自己還不信任,便也不再浪費時間博取信任,她的目的本也不在此,她直接切入主題,今日要談的,是如何替新派拿到文士同手裏那批軍火。
章子天抿了一口茶,沒說話,站在一旁的韓城道:“文將軍是文小姐你的父親,你竟也要繞這樣一大圈嗎?”
他的戒備和懷疑毫不掩飾,文殊放下杯盞,也不氣惱,清純又無害的眸子望過去。
文殊本就是耐心之人,對男主更是有意接近,她頗為落寞的一笑,唇輕啟:“如果我說,我父親身邊已無可信之人,諸位可相信?”
茶室內靜了一瞬。
無人說話,不說信也不說不信,文殊淺笑一聲,繼續道:“陳家暗地裏的勢力,遠比諸位所知更大,不說其他,就說章先生你這新派中,說不定也有陳家的人呢。”
章子天問:“那文小姐你,是以何身份坐在這裏呢?”
這個問題,文殊已經想好了說辭,她看向章子天,一字一頓道:“仇人。”
“可我聽說,文小姐你在海城遭逢家變,是陳寄愁所救,他該是你的救命恩人才是,如何回會是仇人呢?”
文殊頗為嘲諷的扯了一下嘴角:“章先生您也說了,是聽說,並非所見。”
自古以來,所聽為虛,眼見為實,章子天也並非聽信傳言之人,笑問道:“莫非,另有隱情?”
“自是有,只是這隱情,我只能同一個人說。”
馮子秦坐在一旁,聞言也好奇的望向她,只見她的目光落在了韓城身上,馮子秦皺了一下眉,莫非...
果然,文殊道:“我想與韓城先生單獨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