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塞茲蘭尼和烏恰雷耶沿大街南行。出了恰列烏大門,過壕溝,復行一恰克林便是塞茲蘭尼所屬的塔木塔部駐地。喀山對巴什科爾托斯坦山區的游牧部落、半游牧氏族實行羈縻統治,羈摩區以古代大保加爾國的行政區“塔木塔”命名——像塞茲蘭尼這樣的統領一個千餘人級別村落或村莊的塔木塔伯克雖然與一翼地方的長官“貝伊”(伯克的烏古斯方言形式,系政治立場親奧斯曼的稱呼)共享“伯克”的稱號,但級別則與蘇木、百戶的長官“伊克塔”同級,被視作“鄉巴佬”“蠻子”而遭鄙視是免不了的……
“看看,前面出什麼事了?”
“好像發生了糾紛……”
到了外環的繁忙地段,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大群聚群看熱鬧的民眾。為履行維序之責,塞茲蘭尼領着烏恰雷耶也上前去。
“……有老人在拉貨車你就該騰道懂嗎?懂嗎?”
“不是,大娘……”
“懂嗎!你沒那素質!瞧你那打扮,你那長相就知道你不是喀山人兒!”
街角的拐口,有輛驢拉車,車旁幾筐水果撒了一地。一名披着烏拉爾山區風格大衣的年輕男子,正牽着馬不住地道歉;而似乎是車主的一名大媽正伸着食指指點點地罵他。
那年輕人似乎忍無可忍,不卑不亢地以烏拉爾一帶的巴什科爾特方言回敬道:“喀山是您家的?這麼有能耐您不住進薩萊……”
“我生在龍蛇旗下!長在葉爾布津門!你呢?臭外地的。我還真是尼倫蒙古,巴阿鄰部的!”大媽一把扯下帽子指着眼角,“你看看,臭外地的看清楚,有尼倫眼角紋!瞧瞧!你有嗎?你有嗎!”
“我......”
“你媽不老!你姥姥不老!你老年輕!你有媽!”
靠近了之後,塞茲蘭尼確定那是位巴什科爾特人,而且是名士兵。
“在十字路口給老人、給民眾商戶讓座是你應該做的!給我小點聲!臭外地的,這是我家,不是你家!”
“臭外地的上喀山要飯來了!狂什麼呀?外地人有幾個錢!這叫喀山!這叫喀山!喀山!我在喀山有戶籍!你呢臭外地的?”
塞茲蘭尼聽着這一大段極不入耳的謾罵,強忍住衝上前給那大媽一記掌摑的衝動。四下里圍觀的群眾數以十計,卻無一人上前勸阻,甚至有人坐在馬紮上一邊嗑瓜子,一邊饒有興緻地看戲。再靠近些許那士兵的相貌已能看清。那年輕士兵約二十二、三歲,烏黑的直發依巴什科爾風俗於腦後紮成一股馬尾辮,五官有些許東方人平坦而柔和的特徵,被陽光曬得略顯黧黑的臉龐之上烏黑的雙眼微眯着。士兵身材健壯,身高約莫十契雷克(約177.8cm,契雷克為韃靼長度單位),虎背熊腰,此刻卻對着那個一臉皺紋、矮小又肥胖的老大媽壓抑着自己的憤怒,彷彿在喀山的自己真的生理上比土生土長的喀山人低一頭,像蝦一樣弓着腰。
“閣下……”“喂!你們!‘那個市民’,對就是你!看什麼看!散了!”
塞茲蘭尼驟然的暴怒嚇了烏恰雷耶一跳,嚴厲的叱罵聲與手中的馬鞭合作,不但令看熱鬧的人群作鳥獸散,還令那大媽暫時住了口。
“啊……啊,這位長官……”大媽抬頭望了一眼塞茲蘭尼裘帽上的翎羽和刀柄上的流蘇,頓時作出了一副恭順的表情。
“你影響了交通出行,干擾了軍務通信工作。為這,”塞茲蘭尼能熟練使用喀山腔,但現在他一字一頓地說著薩馬爾方言,“警巡院可以罰你三十枚月別汗銀幣,軍隊可以再把你抓起來抽五十鞭子,你知道么?”
“不、不、大、大人……”那大媽的額角汗珠像雨一樣落向地面。
“還不快滾!”
欺軟怕硬的投機商販丟下一句“大人海量”連滾帶爬地逃了。塞茲蘭尼沒有看大媽跑開的方向,而是下馬擁抱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托木爾。又出了這種事。”
“阿——塞茲蘭尼,你沒次道歉都莫名其妙,又不是你罵的我。”塞茲蘭尼麾下的民兵,[烏倫](白色)梯隊的領隊托木爾·伊什塔木爾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半開玩笑地吐槽自己的長官。
“是我帶你來的嘛……不說這個了。”塞茲蘭尼鬆開擁抱,臉上依然毫無表情,但不再是對之前的商販作出的那般冰冷,“你手頭的工作辦完了嗎?”
“辦完了。”
“那一起去駐地吧。”
“駐地?要出擊嗎?”
交談間兩人已上馬邁步向著駐地走去。這時烏恰雷耶喊了一聲“閣下”,塞茲蘭尼將頭轉向前方。
接着他立刻勒馬停在了原地,十阿爾辛開外對向而的騎馬者亦如此。那人身上披着行軍用蒙古式鐵葉甲,蒙古式護頂盔上紅色的翎羽隨風飄動,線條剛毅而粗獷的臉上有一道靠近耳廓、半藏在頭髮中的傷疤,腰間袴着蒙古式的複合弓和箭袋,蒙古彎刀的刀鞘拍在大腿外的札甲上發出脆響。在喀山這座保留了濃厚阿的里保加爾國遺風的城市,如此蒙古化的人只有一個……
“貴安,雅潘查閣下。”塞茲蘭尼行了個軍禮。
雅潘查無言地回禮,繼而離去。雅潘查,喀山汗國的名將,三十年前第一次喀山汗位繼承戰爭期間,十七歲的雅潘查率領四百勇士突襲巴甫洛沃,梟首七百,陣斬俄將謝苗諾夫,一戰成名。之後,雅潘查率麾下具裝騎兵東奔西走戰無不勝,令俄國人與諾蓋人聞風喪膽,即使是塞茲蘭尼這樣的新軍派也不得不承認雅潘查與他的麾下三千具裝騎兵是汗國中央軍之外戰力最強的兩支部隊之一。然而,雅潘查不知為何不待見塞茲蘭尼;塞茲蘭尼始終無法理解雅潘查為何以一地方那顏之尊親自發言攻擊自己,甚至累及了奔薩伊……
......
黑海秋季的西南風咆哮着抱起一團黑色的浪濤,將其擲在卡拉米特岬角的峭壁上摔得粉碎。岬角上方盤結的濃厚黑雲下方,克茲列夫要塞聳立於岬角一側的山岩之上,城區的海港徑直插入海灣,城塞的中心堡壘則高居山嶽之上。
“殿下,您說什麼?您的意思是今年秋季對斯拉夫土地的常規掃蕩轉為對俄國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克茲列夫要塞的指揮官、獨眼的巴倫貝伊猛地在窗口轉回頭盯視來客,僅剩的黑色右眼與身後的暴風雲同色而湧現出熾熱的光芒。
克茲列夫是克里木汗國規模最大、設施最完善的貿易港口,克茲列夫要塞指揮官素來被視作全汗國地方官中一等的肥缺。然而現任要塞指揮官巴倫貝伊卻是靠在克孜刻爾曼前線與波蘭人、立陶宛人和扎波羅熱哥薩克人搏殺攢積戰功升遷至此,無論如何也無法適應克茲列夫的和平與繁榮。
“汗兄親自說與孤,不會有假。”
巴倫的訪客披着華麗的卡夫坦長袍。被稱作“殿下”的這位訪客是明裡汗的兒子,現任克里木可汗沙希布一世同父異母的弟弟,穆巴拉克米爾咱。
“為什麼是今年秋季?不要用喀山糊弄仆,喀山和莫斯科之間的衝突已經進行了兩年了。”
“韃靼襲擊和瓦良格襲擊幾乎算不上軍事衝突了,何況之前兩邊沒有宣戰。而現在,俄國人正在向邊境大批地運輸物資並集結部隊,這意味着宣戰——一場大戰役即將到來。”
“所以大汗參與這場戰爭有何計劃與目標?”巴倫面不改色,語氣卻興奮了些,“顯然,不是因為所謂的‘王朝血緣’,雖然喀山的汗沙法是大汗的兒子,但這無法構成動員全國兵力的理由,也不可能令大汗投入汗國的全部人力物力。”
“保護喀山也是戰爭目標之一,”穆巴拉克轉身走向了地圖,“但大汗的主要目的是通過一次可有可無的決戰及其前後的一系列小規模戰役消滅莫斯科在頓河一帶的力量存在,將頓河平原從莫斯科的威懾下解放出來。”
“然後?”巴倫眯起了獨眼。
“然後?”穆巴拉克在地圖上畫出一個指向汗國北方邊境耶列茲城的箭頭,“您可以起草移民招募佈告和地契了。”
......
塞茲蘭尼的部下屬共計一百二十九人於儒略曆8月26日、突厥歷六月十三日、希吉來歷(回曆)賴哲卜月(七月)二十二日(托木爾:“這通行證上繁瑣至此的日期登記有什麼意義?”塞茲蘭尼:“政治正確。”)清晨離開喀山城。軍隊向西南渡過阿的里河,踏上阿的里河西岸南北向的民用大道一路南下(塞茲蘭尼既無時間亦無意願向官僚機構遞交東岸軍用馳道的使用申請,更不想南下繞一大圈尋找渡口)239恰克林,抵達辛比爾地區首府辛比爾城。辛比爾地區的那顏是皇親國戚穆罕默德穆爾扎,不過趕路的塞茲蘭尼沒有向他獻上約定成俗的禮品的打算,穆罕默德穆爾扎想必也不會屈尊來給他一個小小芝麻官(甚至算不上官)添堵。
鑒於自己曾在當地作戰數年比較熟悉地理,也出於避免節外生枝、耽擱行程的考慮,更因為民用大道的使用費昂貴不堪,塞茲蘭尼在向辛比爾路監所支付10銀幣又32銅輔幣的路費(“這麼課重稅,辛比爾的貿易早晚玩完!”薩比里罕見地憤憤斷言道)后便帶隊離開大道進入一條鄉道。部隊一路輕裝疾行,一日之內四分之三的時間在行軍,即使吃飯也不下馬紮營而只是減速食用乾糧,睡覺時也不下馬;整支軍隊處於老阿穆爾稱為“亞急行軍”的狀態,所有的備用馬匹都被調入馱畜軌道,一天一夜可以行進近一百四十恰克林,即使在阿拉特達魯哈崎嶇的鄉道上也毫不減速。塞茲蘭尼與部隊到達辛比爾轉向西方是在8月27日子夜,8月30日下午便穿越索葉河兩岸的高地與莫爾多瓦森林、繞過薩蘭諾城靠近邊境。
(達魯哈源自宋元的路,但和宋元路不同不是行政單位而是軍區。喀山汗國一共有五大達魯哈,其中阿拉特位於西部)
繞過薩蘭諾之後,塞茲蘭尼的部隊轉向北方,計劃在俄方哨戒較疏散的地帶渡過邊界阿拉特里河,儘管有充足的後備馬匹換乘,塞茲蘭尼的部下們在連續趕路數日後還是感到了強烈的睏倦。塞茲蘭尼也略感疲憊,但他是伯克,是夏,他有自己的職責。
(夏,領兵官之意,在巴什科爾托斯坦是類似指導員和指戰員合二為一的職責)
“弟兄們,往北三十五恰克林是一個叫做羅莫丹的村莊。我為奔薩伊伯克辦事時去過彼地,哪裏出產甘甜的栗子和水靈的姑娘,”塞茲蘭尼揚鞭指向前方,“再咬咬牙堅持一下!”
“栗子......”“姑娘......”士兵們紛紛口舌生津。
“別欺侮老百姓,需要用錢找我!”塞茲蘭尼趕緊補充道。
“放心吧伯克,我們一定讓你破產!”一名歐古蘭嚷了一嗓子,激起四下爆笑,塞茲蘭尼沒有回答,只是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塞茲蘭尼,你就望梅止渴吧。”托木爾嘴角微擰。
“你是說契丹國魏王朝的太武可汗?”鄂林問道。
“太武是拓跋鮮卑人的可汗,望梅止渴是桃花石帝國漢王朝大維齊爾、曹氏魏王朝的第一位帕迪沙‘德行之長’操大帝的事迹......”托木爾瞥了鄂林一眼。
“雖然托木爾你說的基本全對,但‘太武’是謚號,他的本名是燾。”塞茲蘭尼補充道,“還有,魏王朝第一位帕迪沙是曹操的兒子丕而不是他本人。”
馬匹似乎也能聽懂塞茲蘭尼的鼓舞,紛紛擠出腳力加緊趕路。四個小時後日近晌禮,前方的林間土地逐漸平整。
“......”塞茲蘭尼望着遠處的林冠擠起眉毛。
“出什麼事了?”托木爾問道。塞茲蘭尼的老部下們都明白,若塞茲蘭尼都變了顏色,事情肯定不會簡單。
“羅莫丹人口超過一千戶,晌午不應該沒有炊煙。”前進幾步后,塞茲蘭尼回應道。
“莫非......”鄂林沒有說出自己的猜測。
“趕緊。”塞茲蘭尼丟下這個詞便快馬加鞭。
在轉過兩道彎后,部隊停下了馬蹄,結束了——徒勞的——快馬加鞭。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莫克沙和厄爾茲亞人村莊羅莫丹——或者說曾是羅莫丹的廢墟。
莫爾多瓦人習慣以家族為單位聚居於用粗圓木和泥炭蘚建起壁衍式長屋,現在戰士們眼前的這些長屋已成為殘垣、焦炭與餘燼。村莊正門口有曾是柵欄門的木灰,灰堆里倒着兩具屍體,一具胃部被火槍彈打碎了,腸子和肝從傷口中脫出,另一具被火焰燎得面目全非,上下傷痕纍纍,手中還緊緊攥着充當武器的大鐮。村中土路上隨處可見傾覆的貨箱與被踏碎的果蔬沾染了和着乾涸的黑色血液的泥土,附近往往有屍體。整一座偌大的村莊向外散發著強烈的腐臭、焦灰......所有與死亡相關的氣味。
在一間只剩泥灰包裹的牆基的長屋中,士兵們發現了兩具被割去舌頭的屍體,這是整間中央大廳唯二完整可辨認的屍身。神龕中空空如也,或許曾放有聖像,但現在只有作為祭品卻被啃過的麵包和或空或碎的酒瓶;莫爾多瓦人是虔誠的東正教徒,但看來俄國丘八並沒有什麼“同宗之誼”,他們虔誠的表現就是將全村所有的聖像、歷牌、宗教飾品洗劫一空。一間內室中有具被劈開頭顱的男性屍體,一旁的床上有幾片被扯走了裝飾物的帷帳碎片,看來是女性的床鋪而且是年輕女性,至於她是被姦汙后遭殺害還是被擄走了則無從得知。再向內有間疑似倉庫的半獨立房間,裏面有一具抱着一袋麵粉的女屍,可能是第一次劫掠后離開藏身之所找尋物資結果遭遇了俄軍的回馬槍。隔間裏有小孩子焦炭狀、干皺黑脆不成人形的屍體。
村莊中心大廣場上的老樹被伐倒了,曾經庇護了一代代人的繁茂枝杈大概作了柴火。廣場中心有一大坑,坑中的填埋物包括腐臭潰爛、部分露出白骨部分是腥紅人肉的頭顱,失去頭顱、扭曲成怪異形狀的身軀,還有赤條條的年輕或年幼女性的屍體;一層壓一層,密實不見底。一旁豎著十餘根木樁,十幾位男女手腳受縛掛在上方,木樁從他們的肛門刺入,穿透身體從口中刺出;這些屍體的腹腔被剖開,腸道像肉串一樣纏繞木樁,肝、腎、脾、胰、膽囊被扯出掛在空中搖晃。塞茲蘭尼認出了其中幾人,他曾向地方巡邏隊出售食物,她曾向一位落單的民兵提供下榻,他曾為地方部隊作嚮導......現在烏鴉正在啄食他們的眼珠。
柴堆與余灰中有大量豬骨。莫爾多瓦人擅長家豬育肥,莫克沙五花肉在維達蘇瓦爾和薩蘭諾的市場上被視作一等佳品。而現在,這些豬的骨骸被與其他肉畜骨骸混雜一處;俄軍擄走了多數豬只,來不及帶走的就地屠宰,或食用或焚燒。
一個半月前塞茲蘭尼來此地登記戶口時,這裏還是一個叫作“羅莫丹”的生機勃勃的村莊。
塞茲蘭尼部點起通知後方有襲擊發生的煙火。部隊不需要整頓了,他們在沉默中上馬,向俄喀邊境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