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暗窖
二零五四年四月十八日
計算日子變得越來越困難。
在這種沒有陽光的地方,本就不好判斷時間,有時睡了一覺起來,都根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最初的幾天裏,浦河還能依靠着時間感大致猜準時間,可是過了一陣子后,他便無法判斷了。時間已經離他而去,他們互相都沒有必要依賴對方的存在。浦河的手腕上有一塊電子錶,一塊精準的手錶對於戰場上的指揮官來說是很重要的,可是這塊表也和他的步槍、和他的作戰服一起被擄走了,浦河全身上下只剩下了單衣單褲,還有捆綁在手上的鐐銬,那鐐銬讓浦河覺得自己是從小說中讀到過的古代的犯人。
那一天,也許是十四號、也許是十五號,浦河判斷不清,他在熟睡的時候被看守叫了出去,當他離開牢房時,房間裏其他的戰友都不見了。浦河的意識尚未清醒,走路搖搖晃晃,不時被平頭士兵推搡一下。浦河此前一直沒有判斷出這是哪一座車站,他只知道這不是一座換乘站,也就不是三號線和四號線交匯的城山公園站,這也不可能是太過接近共和國的豐原古城站——浦河他們正是在那裏被俘虜的。
看來現在是共榮集團的人們活躍的時間,也就是他們的“白天”。這座車站人來人往,喧嚷嘈雜,如果不是牆壁上畫著給人壓迫感的共榮集團的標誌,這座車站就和共和國的車站沒什麼兩樣。其實仔細看,也能看出共榮集團社會的特殊之處,大街上凡是表情自然、衣衫得體的普通公民都是共榮主義綱領中的“優秀民族”。那些不幸被排除在正常生活與為人尊嚴外的民族,要麼扛着沉重的貨物彎着腰艱難行走,要麼是在大街上當著眾人的面被自己的主人毆打。
又往前走了幾步,浦河見到了一名蜷縮在角落裏的少女,那名少女的樣子讓他瞬間清醒了過來——她的兩隻手被砍去了,這絕不是天生殘疾,而是後來讓人給砍去的。她失去雙手的原因,可能僅僅是她同樣作為奴隸的父母幹活兒不賣力,沒能討得主人的歡心。
“簡直是文明的倒退,不過這些生活在苦難中的人們終有一天會從這種苦難中解脫出來,然後帶着苦難帶給自己的扭曲或者是財富創造新的人生。”浦河心想。
不一會兒,女孩被三名優等民族的女孩圍住,三個穿着還算好看的衣服的女孩對無手女孩冷嘲熱諷、拳打腳踢。受盡委屈的女孩不敢動彈一下,只能在快樂的嘲笑中嚎哭。她實在可憐,連一雙能抹去眼淚的小手也沒有。
“東張西望幹什麼呢?快走!”浦河身後的士兵又搡了他一下。
浦河不知道這些士兵要把自己帶到哪裏去,在從車站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見到了百濟多多良本人後,他的疑惑變成了不安。
浦河被帶進了一間小屋子,屋子正中央有一張長桌,百濟多多良坐在一邊,對面是一把空椅子,那個位置似乎是給信繁準備的。在百濟多多良的背後是五名垂着頭的“劣等人”。若非一個人即將面臨死亡,是不會讓自己的面容變成如此令人絕望的慘白的。而在空椅子的後面是五張熟悉的面孔——和浦河一起被俘虜的特遣隊的戰士,其中包括裕哥和阿秀。他們用眼睛緊緊盯着百濟多多良,嘴角微微搐動着,很顯然他們的口中只有苦澀的滋味。
這間屋子裏還站着幾名共榮集團的士兵,加上押送浦河來的一共有五名。其中一名士兵塊頭很大,是名留着和男兵們一模一樣的短髮的女兵,她面對桌子背靠牆,站在百濟多多良和浦河兩人的位置中間,手裏緊握着一支加裝了消音器的德國產g3步槍。從她手臂的強壯程度來看,若是單發點射,她可以一隻手操縱一支步槍,就像用一支手槍一樣。
“浦河先生,請坐吧。”百濟多多良說,浦河根本不是自己坐下的,而更像是被士兵們按在凳子上的,“我才得知你已經繼任那個叫元日允的成為金風衛的隊長了,我本人,還有我的許多戰士都和共和國的特遣隊較量過,深知你們的能耐。一位特遣隊隊長在我這裏做客,我怎麼虧待了呢?你的身體裏流着優等民族的血,而且成為特遣隊隊長也證明了你的優秀,是我們種族的佼佼者,值得我們尊敬。有時我甚至在想,如果你是我們集團的一位戰士就好了。所以,今天我特地在這裏安排了一場平等的會面。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也讓你幫自己一個忙。”百濟多多良說。他的話讓浦河一頭霧水,還猜測不出多多良想要做些什麼。
“如果我拒絕呢?”
“我還沒仔細說呢,你別那麼著急和我對着杠啊。你想拒絕,但你覺得你有拒絕的權力嗎?也許只有你死了才能拒絕我,但眼下你連殺死自己都辦不到。”
浦河緊盯着百濟多多良的眼睛看,信繁並不畏懼這個令許多人膽寒的魔頭。
百濟多多良從小就被自己的父母教導要勝過那些劣等種族的孩子,一言一行必須對得其自己的膚色、對得起自己的眼瞳、對得起自己“超常的智慧與身體素質”。在上學的時候,他甚至不願意和他鄙棄的民族做同桌,若非老師禁止,他每天都會對那些“劣等人”的孩子啐吐沫。百濟多多良起先不理解和自己同一民族的老師為什麼會幹涉他的“正當行為”,後來他又從父親那裏得到了答案——即便是優等民族的人,也有相當一部分腐化了、墮落了。對於這種人,如果不能及時糾正回他們的思想,也該將他們摒棄以捍衛優等人群的純潔性。
當百濟多多良來到地下三號線的時候,這裏充斥着絕望的、憤怒的、有氣沒處發的人們。百濟多多良自己也很心痛、也很憤怒,他告訴那些被自己的主觀判斷劃歸到優等民族的人們:該怪罪的就是那些劣等人。在聽罷百濟多多良的妖言后,找到了惡之出口的人們毫不遮掩地表達了對其他人類同胞的敵意,民族主義的情緒被瞬間點燃了,共榮集團就這樣在混沌的地下裹挾着黑泥成立了。
說起星島這個地方,因為其歷史的特殊性,民族成分是十分複雜的。從遠古時期到中國元末明初,星島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生活着原住民。當時,諸多原住民部落林立,但始終也沒有建立起統一的原住民王國。後來根據現代學者們的研究證明,這些原住民的基因和美拉尼西亞人類似,因此被劃歸為美拉尼西亞人的一個支系當中。
明朝初期,中國航海家發現了星島,他們是第一批踏足星島的外國人。但是明朝朝廷對這個島嶼不感興趣,沒有對這裏進行有組織的移民或者武力征服,與不久後到來的西方人對島嶼的態度有着天壤之別,不過有少數華人家庭在接下來的幾百年的時間裏陸續自發移居星島,時間一長,星島上的華人規模也十分龐大了。十六世紀初,西方航海家發現了星島,開始了西方數個國家——主要以西班牙、尼德蘭和不列顛為主——對星島的殖民征服,白人的面孔和西方的地名開始在星島出現。原住民居住的土地被不斷向內陸叢林壓縮。
二十世紀初,日本從西方人手中奪得了殖民、開發星島的權力,地質隊員在星島勘探出的豐富礦產資源讓這座島嶼成為了西太平洋上的“寶石”。同一時期,有許多東南亞民族,諸如馬來人、爪哇人、摩鹿加人、越南人、占族人以及東亞的朝鮮族人要麼被迫、要麼自願前往星島為殖民者打工。殖民者一邊掠奪、一邊建設着星島,令不少軍國主義餘孽咬牙切齒的是,直至日本輸掉了戰爭,也沒勘探出星島附近海域豐富的石油資源。許多西方人並沒有隨着殖民政府的離開而退出,特別是有許多尼德蘭人和西班牙人已經將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久而久之,星島上的混血兒也變多了,一家冠三姓的范·威特勞家族就是一個例子。
二十世紀中葉國家獲得獨立后,星島人民建立起了民族平等的南暘共和國,畢竟在星島的錯綜複雜的諸民族誰也不佔優勢。東亞人雖然佔據主體,但華人、和族、朝鮮族數量相當,而剩下的東南亞人及歐洲人後裔則結為同盟在政治上和較為強大的華人、和族團體較量。同樣的,所有人都能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以“南暘人”或“星島人”的身份利用這裏豐富的自然資源讓自己發家致富、也讓國家迅速發展。經濟的騰飛和社會福利制度的完善更是基本消除了民族之間的矛盾,多民族大家庭其樂融融。
當然,這種其樂融融的氛圍隨着南暘共和國軍事、政治與經濟的全面崩盤而消失了,激進的思想往往會在誰也吃不飽飯、買不起衣服的時候誕生。
百濟多多良和他的信徒們堅信導致地球人被奧普雷尼亞人毀滅正是所謂“劣等人”的過錯,如果這個世界早早建立起了由優秀民族統治的秩序,人類的發展水平要比現在高得多,拋棄民族主義意味着拋棄進步的可能。
百濟下定決心要先從地鐵世界糾正這個錯誤——即讓劣等人和優等人平等生存的錯誤。他甚至覺得奧普雷尼亞人正是在他們的星球上消除了劣等人拖後腿的因素才能取得如此令人驚嘆的發展成就的。等到可以完全依靠機械服務於普通人的生活以及軍事等方方面面,那些骯髒的人就完全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想要與外敵抗衡,必須先在內部完成凈化。
“這些人都是一些愚蠢的,膽敢反抗優秀民族權威的奴隸,這些人是必須割除的毒瘤,我已經宣判了他們的死刑。這些人,沒有任何的價值。”百濟多多良用手指着自己身後的那五個低着頭面色蒼白的人說。
浦河信繁掃視了一下那些人,他的心裏很不是滋味,甚至不能多看他們一眼,便將自己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百濟多多良身上。
“而你身後的那些人,你是很熟悉的,就算他們中有一些人屬於該排除的民族,但是他們的一身肌肉也能為建設派上用場,這些人的命無論是對你而言還是對我而言都有一定的價值。但是他們膽敢與共榮集團為敵,他們殺死過我們的人,這也給了我理由去懲罰他們。”多多良繼續說,“所以,我們現在來進行一場賭局,就拿撲克牌來賭,而我們身後的人就是我們的籌碼。我們不多賭,一次只押一個人。如果我贏了,就殺死你身後的一個人,你贏了,就殺死我身後的一個人。呵呵,怎麼樣,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具誘惑力的賭局嗎?你最好拿出自己全部的本事,集中精力好好賭每一場,我這裏的五個人死不足惜,可你們優秀特遣隊員的性命可全掌握在你的手上。對於你的戰友們,我會先從那個劣等人和那兩個血統不純的殺起。如果你真的不好好賭,一直輸下去,我也會毫不留情地把你的戰友全部殺光。”
“你的趣味真是噁心,倒不如直接按照你自己制定的規則把我們這些人全部處決。”浦河說。
“你這麼想我很遺憾,看來你還是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我給了你一個機會,能讓你自己和你的戰友們得到救贖。我剛才已經說了,這場賭博是我們在互相幫助:你讓我不至於顯得那麼殘暴,讓我用更加仁慈的方式解決了這些罪人。反過來,我讓你更好的了解了我以及整個共榮集團的意志。多說無益,等到你真的參與其中才能體會得到這個賭局的意義。發牌吧。”
荷官就是那名強壯的女戰士,她先讓浦河檢查了撲克牌,讓他自己證明這副牌沒有動過任何手腳。然後便以不太嫻熟的手法洗了牌,最後給兩名決定他人生死的玩家依次發牌。
“你似乎想帶着你的無恥理念統一整個地鐵,就算你僥倖成功了,也會被無數人唾罵。”浦河說。
“如果我成功了,還會怕有人提反對意見不成?誰有強權誰就是公理,人們不問手段只求目的。目的達到了,手段就是光彩的,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不會不知道吧?畢竟我看你也是將近三十歲的人了。而且我可以告訴你,不僅歷史可以被抹除,文化也可以,我將把劣等人的醜陋文化全部連根拔起,讓人類在優秀文化的引導下走向更光明的未來。好了,開牌吧。唔,真有你的,這難道就是新手的運氣嗎?既然如此……”
多多良給那名強壯的女戰士使了個眼色,浦河最不希望看到的場面他終究是躲不過的。之間女兵用一隻手舉起步槍,朝着多多良身後的一名奴隸的腦袋開了一槍,鮮血瞬間染紅了牆壁,失去了生命的軀體滑落到地上。
浦河厭惡這場賭博、厭惡這副撲克牌、厭惡這間屋子裏發生的一切,可他不得不順着對方的意思將賭局進行下去。浦河強忍着自己激動的情緒,繼續以冷漠的口氣同百濟王對話。
“真虧得你能擁有這樣多的支持者,果然世界是在最混亂的時候最瘋狂。人類比禽獸和鬼更骯髒的本性在這種時候暴露無遺。”
“權力只給予敢於去俯身拾取的人,這隻需要一個條件,僅僅一個條件——膽大妄為。開牌吧。”
浦河僅僅用了一局就失去了自己“賭博的好運”,這一次是百濟多多良贏了。浦河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這個動作似乎在證明他還不相信自己的戰友真的會被打死,可他最不願見到的場景還是發生了。
“混賬,我會讓你們血債血償,包括你口中的那幾個奴隸在內,連他們的仇我也會報!”作為“籌碼”之一的特遣隊員裕哥也因為戰友被處決而激動了起來,可他無法掙脫鐐銬,在說完話后被一名共榮軍士兵用槍托狠狠地揍了一下。
“繼續吧,現在我們的籌碼相同。就算你最後輸光了所有,我也不會從你身上奪走什麼東西,這樣的賭博才是沒有負擔的賭博,但若是有人說它不刺激,那也是假話。”
“理智的人絕不挑起爭端,聰明人絕不會和傻子爭辯。”浦河已經不想再同百濟多多良交談了。
這場賭局是公平的,決定十人生死的權力並不屬於那個單手開步槍的強壯女兵,也不屬於百濟多多良或是浦河信繁,而是屬於這兩個人手上的撲克牌。緊接着,浦河那邊和百濟那邊又都死了三個人。特遣隊員阿秀在被處決的時候,沒有面露一絲懼色,在加入特遣隊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做好了各種各樣的死亡準備,被一槍爆頭算是一種舒服的方式了。面對窮凶極惡的敵人,就必須做好犧牲的覺悟,阿秀是一位“站着死”的英雄,只可惜他看不到自己的敵人迎來毀滅的時刻。
賭局進行到了第九局,百濟多多良顯然對這個進展十分滿意,若是一個人總是贏也未免太無趣了。
“最後一局了,讓我們看看究竟是你的戰友能逃過一劫,還是我這邊的奴隸能延續自己的生命,繼續為共榮事業貢獻自己的體能吧。發牌!”
“你直接殺了我好了,救那個人!不要再折磨浦河了。”裕哥說。他當然為此又挨了一拳。
百濟和浦河都沒有在意裕哥的話,繼續進行最後一場博弈。
“你贏了,真是完美的收官,不是嗎?”在開了牌之後,百濟多多良一邊鼓了兩下掌一邊說。這次,不必等領袖發話,女兵就送了最後一名“劣等人”一發子彈,這間小屋裏有十個活人變成了九具屍體。
“玩夠了嗎?請你遵守賭約,不要對裕哥出手。”
“那是當然,日後你和這個裕哥都有可能成為共榮集團的好勞力,我怎麼可能出爾反爾?看得出來,你的確是儘力去賭了,可能你以前沒有接觸過這種遊戲,顯得手生一些,也是難為你了,這個結果對你來說已經很好了。我想你從這場賭局中也想明白了一些道理。”百濟多多良說。
“什麼道理?為了保證一些人的所有物而對另一些人不懷一絲尊敬和憐憫嗎?”浦河心想。
百濟揮揮手示意士兵們把浦河和裕哥帶回牢房,就在這時,一名士兵慌張地推門而入,要向領袖報告急情。若是多多良一槍斃了這個冒失的傢伙,浦河也不會感到意外。
“首領!是,是從佛國寺那邊,一群怪物打過來了!沿着四號線!”傳令兵喘着氣說。
“四號線?佛國寺?是地表人發起今年的大突進運動了嗎?你說的怪物又是怎麼一回事?身為優等民族的士兵竟然慌張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恥!”說罷,突然憤怒起來的百濟給了傳令兵一腳。
“我們不清楚那些敵人是什麼來頭,他們幾乎赤身裸體,不由分說地開始攻打城山公園站,我們死掉的士兵直接被吃了!他們生吃人!”傳令兵繼續說,這位“優等人”幾乎都要哭出聲來了。
百濟多多良對這起突發情況感到困惑,但自己治下的關鍵車站城山公園站受到攻擊他不能不管,他需要到前線去穩住局勢。
“首領,請儘快轉移到換乘站去,一旦城山公園的四號線部分淪陷,我們也會被困在此處。”強壯的女兵說。百濟多多良瞪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隨即,他帶着士兵們匆匆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