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離地表

第一章 逃離地表

二零五四年四月七日

憲警隊發射的子彈從四名特遣隊員的頭頂上方呼嘯而過。

這四名手裏緊緊握着步槍的戰士,兩男兩女,正隱蔽在夏灣市白角區一家臨街服飾店的櫃枱後面。這個夜晚是多雲的,月亮和群星的微光時隱時現。路燈昏暗的黃色燈光無法照亮服飾店的全部,躲在陰暗處的特遣隊員卻早已暴露了自己。將特遣隊士兵包圍起來的憲警隊警員的射擊技術並不精湛,他們胡亂地掃射着,毫不吝嗇地清空自己的彈匣,店鋪里一列列服飾,無論是襯衫還是連衣裙都被子彈擊穿,成為了破碎的布條。當店主人一早來到店裏看到自己的店鋪成了這般狼狽模樣時定會大驚失色。

當然,此刻足夠狼狽的還有四位躲藏着的戰士,他們心裏都清楚,如果再不想辦法逃離此地,等待他們的只有被捕或死亡。粗糙的木頭櫃枱眼看就要遭到破壞,不能再為他們擋住槍林彈雨了。

憲警隊也是由這座名叫夏灣的城市的普通公民組成的,雖然他們收到的命令是儘可能地活捉這幫反叛分子,但他們沒有一個敢上前緝拿那四個“叛徒”,只是胡亂放槍去抑制自己不斷湧現的恐懼。勇敢地衝進服飾店裏很有可能被那些反叛者擊傷、擊斃,沒有一名憲警願意做那樣的傻子。在這樣一個已經沒有了烈士、撫恤金和信仰的年代,誰會覺得自己的性命不重要?就連指揮這支憲警隊的中尉也沒有下達停止射擊並上前的指令,他在嘴裏嘟囔着:“捉拿那幫傢伙的工作應該交給那些沒血沒肉的異星機甲去做,它們可不怕吃槍子兒。它們再不過來,這幫傢伙就要逃掉啦。”

特遣隊女兵明蕗喘着大氣,她蜷縮在櫃枱後面動都不敢動一下,呼吸的頻率絲毫不慢於剛才她在大街上被敵人追趕着狂奔的時候。明蕗在緊張時刻發出的喘息聲還帶着一絲嬌嫩,畢竟她只有二十四歲,是體力最好,而智慧和心態尚不老成的年紀。和明蕗緊挨着的另一名女孩是和她同歲的女軍醫金希雅,金希雅平時是個活潑的女孩,但在這個危難關頭一句多餘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兩個女兵都寄希望於元日允身上,元日允是個男子漢,是個久經戰陣的老兵,最重要的,他是明蕗和金希雅的隊長。

“老張,怎麼樣了?”困境中的第四名戰士,這個被元日允喚作老張的戰士剛才匍匐前進到了服飾店的裏屋,想找找看有沒有後門可走。

“我把後門的鎖撬開了,能通往後巷。”老張大喊,以讓自己的聲音蓋過憲警隊衝鋒槍的掃射聲。

“快走!你們兩個匍匐過去,把自己的身體藏在掛着的衣服後面,到後門去。”說罷,元日允把自己的柯爾特卡賓槍舉過頭頂,“回敬了”服飾店外的憲警隊一排子彈。趁着隊長火力壓制的檔口,明蕗和金希雅敏捷地匍匐了過去,老張在那邊開着門接應她們,招手示意讓她們趕緊出去,然後越過後巷盡頭的鐵絲網。

當元日允從後門離開服飾店時,他作戰服上的一條袖子被血染紅了,一枚子彈擊中了他的大臂。元日允強忍疼痛攀過鐵絲網,這樣一來,四人小隊暫時脫離了困境,來到了相鄰的另一條街上。憲警隊再次找到他們只是時間問題,況且那些更不好對付的作戰機械也正在趕來的途中,他們必須繼續移動。

“隊長,你負傷了。”金希雅說。她的背包里還有繃帶可以為元日允止血。

“現在不是療傷的時候,這個地方我有印象,此地已經離地鐵口不遠了,我們必須盡全力跑到慶昌路的地鐵站去。”元日允冷靜地說。他自己的溫血還在流淌,染紅了已經有些褪色的金風衛臂章。

這四名戰士被憲警隊稱作“叛徒”,那隻不過是憲警隊站在這座城市的獨裁家族范·威特勞家族的角度所進行的評判。“金風衛”特遣隊是保衛南暘共和國的一支部隊,是共和國五支精銳作戰部隊之一,三十年前如此,今天亦然。只不過統治這座名為星島的西太平洋島嶼的南暘共和國在三十年前那場驚世駭俗的事件后隨着這顆星球上的眾多政權從地圖上消失了。後來人們所提及的南暘共和國不過是撤退到城市地鐵系統的流亡政權。

轉移到慶昌路地鐵站,從那個入口重返地下,元日允確信這是正確的選擇,也是唯一的選擇。作為一支特遣隊的隊長,在外勤時他要在有限的時間裏做出無數選擇,這些選擇決定着隊伍的生死以及任務的成敗。在這個午夜,金風衛的任務已經失敗了,而元日允也沒能保證所有隊員的安全,對他而言,這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金風衛今晚的行動是趁着大部分外星機甲回廠檢修的時候來到地面上獲取補給。元日允將金風衛兵分三路,這是一個極為冒險但在下達之初並無不妥之處的命令。三路小隊中的一路被在宵禁期間巡邏的憲警隊發現了,雙方激烈交火。憲警隊人數佔優,暴露的小隊很快被壓制。這個時候,收到消息的元日允做了第二個令他後悔的決定:救援那支暴露的小隊,而不是犧牲他們讓剩下的人撤離。這個選擇帶來的結果是,不僅最早暴露的小隊要麼戰死、要麼被俘,元日允的小隊還被憲警盯上了。元日允繼續下令,讓年輕人浦河信繁率領的第三支小隊放棄物資迅速返回地下,自己率領小隊單打獨鬥脫困,當他們一路被圍追堵截直到服飾店的時候,元日允身邊僅剩下了三名仍能戰鬥的隊員。

即便有許多戰友犧牲或被俘,沒上過幾次戰場的明蕗也毫不懷疑只有服從元日允的命令才有一線生機。哪怕元日允說要讓小隊轉移到夏灣市城西的山林里,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行動。

夏灣市位於星島西部的一小片平原上,是星島上的兩座大城市之一,也是曾經南暘共和國的首都。夏灣市以西,也就是星島的最西頭是一片南北走向的綿延約二十公里的山脈,被稱為鎮海山。從星島正西邊的海域往東看,船上的人會看見這座山脈矗立在涌動的藍色大海之上,夏灣市的市區里即便是最高聳的大樓也被這座山擋了個嚴嚴實實。只有把船繞到南邊或北邊,才能看到夏灣市繁華的模樣。

當南暘共和國的殘存政權在真正意義上轉入地下后,也就是大概三十年前,共和國的士兵們曾秘密搜索過鎮海山,共和國高層堅信山裡還有抵抗異星侵略者的游擊隊。可是持續了三個多月、白白犧牲了不少隊員的搜索一無所獲。根據成功返回地鐵的士兵的描述,鎮海山上有幾處森林被燒焦的區域,還有外星無人機的殘骸和更多的人類遺體,顯然是經歷過戰鬥,或者說經歷過屠殺。最終,共和國政權確信已經不可能再在鎮海山找到抵抗軍,樹林和山谷藏不住游擊隊,只有地鐵隧道與地面柏油路之間的大地才有可能保護住人類最後的希望。

三十年前,那個時候元日允還年輕,還不是金風衛的一員,而明蕗和金希雅兩個姑娘還沒出生呢。在地鐵系統生存的人們日子過得越發艱難,但他們大多已經適應了,尤其是像金希雅這樣在地鐵里出生的一代。

“二號線慶昌路站,西行500米”。金希雅看到了路邊的指示牌。夏灣地鐵二號線被稱作“金色線”,那指示牌上的幾行字也是由光滑的黃銅片做成的,在昏暗路燈的照射下仍然閃閃發光,這一行字發出的光在這四人小隊看來就是希望的光芒。

明蕗繼續奔跑着,這個晚上她已經跑了太多的路,雙腿的酸痛早已經感受不到了。同樣感受不到的還有她冷靜的思緒,長時間的緊張和劇烈運動使她的大腦空白。此刻她的腦海中只是不斷盤旋着一句話:跟着隊長和希雅跑到慶昌路去。

明蕗瞟了幾眼道路周邊的建築物,沒有一幢建築亮着光,好似這是一座死城。自從統治城市的范·威特勞家族頒佈了宵禁令后,夜晚的夏灣市就是這般死氣沉沉的樣子,三十年始終如此。明蕗隱約感覺到這些建築物里中其實有許多雙眼睛正在冷漠地盯着他們,想看着這四位來自地下的人被憲警隊或者是外形機甲打死的場面。明蕗再抬頭望,她看到了被黑雲擋住一大半的月亮,還有在天空中有節奏地一閃一閃發出紅色光芒的物體。

明蕗不是第一次來到地表執行外勤任務,更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那個發出紅光的東西了,在她小時候還幸運地生活在地上時,她就時常能看到那個遠而小的龐然大物。金風衛特遣隊中年紀最大的老戰士帕斯卡·李告訴她,那是“天啟號”,是奧普雷尼亞人的老巢,是那些外星畜生進攻地球的司令部。地上的電視機里仍能播送的經過嚴格審查的新聞則稱呼那艘宇宙艦船為“火種號”,“火種號”是奧普雷尼亞人自己對那艘宇宙巨艦的“官方命名”。明蕗很好奇為什麼這艘飛船始終能在星島的上空看到,好似它刻意停留在星島上空跟隨着地球自轉。

“一定還有許許多多的天啟號,它們包圍了地球。在倫敦上空、在紐約上空、在香港上空、在聖彼得堡上空一定都有天啟號。”明蕗這樣想。這是一個可以令全人類感到失望的想法。

“c入口被廢棄物給堵死了!”金希雅的聲音把走神的明蕗給拉了回來。

元日允預料到了這一點,但他還沒有想好對策。元日允雖不能說將夏灣市整個地鐵系統的線路圖一點不差地刻印在自己的腦海中,但對共和國控制區附近的地鐵出入口和線路還是比較熟悉的。慶昌路站是2號線這條位於夏灣市北部貫通城市西北和東北的地鐵線從西往東數第二座車站,是一座無人定居的廢棄車站。

“d入口怎麼樣,老張?”

“也給堵住了,不過我們可以趴下通過障礙物,貼近地面的地方有能容下一人通過的空間。前提是我們能打開障礙物後面的鐵柵欄門。”老張說。

“有機會!我們不能再在地面上四處亂跑了。這是酒精噴燈,小金,你拿着它鑽到下面去,扣動這個開關,像用手術刀進行切割一樣把鐵柵欄門割開!”

“是的,隊長!”金希雅急忙結果噴燈鑽進了空隙里,元日允本想提醒她讓她小心點兒,那玩意兒的熱量足以在一瞬間切下一根手指,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老張,小明,隨我進行掩護。我能預感到憲警隊快追過來了。”

元日允對危險的預感是正確的,只不過他判斷錯了敵人,來襲的敵人並沒有出現在地面上,也不是那些同樣有血有肉的人類,而是來自天上,是冰冷的造物。

最早聽到那種不詳的尖嘯聲的人是明蕗,那是外星作戰機甲的火箭助推器發出的聲音,當她想要提醒隊長的時候,元日允也清楚地聽到了這種聲音的迫近——它們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元日允將槍口對向兩排建築物之間的黑色天空中,努力地搜索着敵人。金風衛趁夜色進行任務,現在夜色反過來限制了他們對敵情的觀察。

老張最先朝着空洞的黑夜開火了,緊接着,明蕗也清楚地看到了外星機甲身上噴射出的藍色火光以及攻擊型無人機的深紅燈光。除了開火別無選擇,面對從上而下的威脅,他們無處可逃。

除了那些小型無人機以外,來自異星的人型機甲似乎不屑於利用自己在空中的優勢。它們降落到了地上,其中一個以極快的速度落下來,似乎想利用自己腳後跟處的尖刺直接刺死老張,可老張一個翻滾,勉強躲過了這一擊。明蕗認出來,先降落下來的兩台機甲是奧普雷尼亞人機械軍團中最常見的x型機甲,它們的外觀像是身材修長的女人,只不過沒有臉,原本在人面的部分只有一條居中的藍色光帶,從頭頂延伸到下巴的位置。出生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老兵帕斯卡曾形容這些機甲像是某個內衣品牌辦展時走秀的女模特。

“先搞定無人機,躲到樹後面去。”元日允操縱卡賓槍進行點射,擊落了一架無人機,但這並不能扭轉他們的劣勢。面對最常見的x型機甲,就算一匣三十發的5.56口徑子彈全打到它身上,也不見得能損傷其分毫。

“我們必須朝着地鐵口移動了!”明蕗大喊。這三個人即將被火力吞噬,地鐵口現在是死胡同,如果金希雅不能及時破壞柵欄門,他們四個人將會被悉數射殺在地鐵口的障礙物前。對於元日允來說,這又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這些機甲雖然很智能,但我從不相信他們比人的腦子更智能。”老張心想。

在元日允尚未下達命令的時候,老張做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後一個決定。老張從樹後面沖了出去,他一邊狂奔着一邊用自己的突擊步槍掃射着外星機甲。所有火力都被他吸引了過去。老張朝着c入口的樓梯跑,還沒跑到便被外星人的子彈擊倒,他艱難地轉過身,屁股坐在地上,用腳後跟推着地面,還在緩慢地朝着c入口移動。

又一台機甲伴隨着轟隆一聲巨響降落了下來,那是y型,是重型機甲。y型也是一種人型機甲,只不過人類中體格最龐大的摔跤選手或相撲選手在這種類型的機甲面前也顯得像孱弱的渡渡鳥一般。y型機甲的連發機槍朝着老張開火了,它似乎在有意避開心臟和頭顱,將無數的子彈傾瀉在這名人類士兵軀體的其他位置。一枚又一枚子彈透過破爛不堪的防彈衣打在老張身上,這是一種侮辱性和痛苦程度都極高的折磨。

無論是地鐵里的人還是地表的人,都相信這些機甲是由“天啟號”上的人工智能操控的,早在大決戰時代,奧普雷尼亞人就不必親自上陣便能打贏一場星球規模的戰爭。明蕗覺得編寫這個能指揮戰爭的人工智能的奧普雷尼亞人一定是個窮凶極惡的人,是一個變態、一個瘋子。明蕗不敢再看向c入口的方向。她又一次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小隊再度減員,現在只剩下三個人了。

“快過來,隊長,我們能通過了!”d入口下面傳來了金希雅的喊聲。

“快走,小明,快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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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壤義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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