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片荒原01
我的記憶,打出生起就被三個女人創造。
奶奶,媽媽和姨娘。
奶奶種了一輩子地,圍繞幾畝梯田和後山的三棵枝繁葉茂的花椒樹,養活了媽媽和姨娘。
媽媽去鎮上做過長工,有了我后便在家開啟裁縫模式,縫縫補補把我誕了下來。
姨娘讀過很多書,在鎮上,在市裡,都讀過書,經常在下雨天,奶奶和媽媽在擔心澇水是不是把地衝垮了的時候,姨娘在窗邊說一嘴文縐縐的詩詞。神情說不上是悲切還是平靜。從我能記事起,第一首背的不是唐詩,而是雨霖鈴。
“寒蟬凄切”
“對長亭晚”
“驟雨初歇”
“……”
但姨娘也不常這樣,大太陽的日子,她會充分發揮自己的熱情,把整個油菜花田都沾染上她的快樂,從此春田裏油菜花多了一份艷麗。
這三位女人,年輕時各憑藉自己的輝煌事迹響徹整個村莊,連隔壁村口的狗聽了都要連着吠兩聲表示驚訝。
而其中最能奠定我家在村裏的地位的人,反而不是我姨娘,是我媽。
我小時候,家裏沒有一個男性生物,自然要被村裡人四處傳閑話的,上下嘴皮一碰,一些陳年往事在碎片中成型。
年輕時候,我的母親是十里八鄉的俊俏人兒,我奶奶說上門說親的男的差點踏平了家門檻。可選來選去,我媽一個也沒看上,急的我奶奶整天唉聲嘆氣,滿眼看我媽就是一個不孝子的狀態。
我媽呢,據她後來自己說,當時也不是沒看上,倒是有一個人,眉清目秀的,說話溫和儒雅,跟我姨娘的氣質很像。
“一看就是讀過書的人”
人家能來上門說親,肯定是對咱家有意思。可我媽這個時候羞怯了,覺得自己沒上過幾天學,配不上人家,生生把這門親事砸在自己手裏。
我媽雖然嘴上說著不後悔,但每次說起這事來,眼裏還是存了些許遺憾。
後來那人結婚了,和村東頭的一個小姑娘,兩人門當戶對,結婚不久就添了一個小孩。這可給我奶奶急壞了,好像我媽馬上就人老珠黃沒人要了。
從此之後也來者不拒了,不管我媽喜不喜歡,奶奶一個勁兒往家裏接,非逼着我媽見見,還搬出了那句:“見見又不掉塊肉。”
我媽那個時候也是個有血性的青年並且正處於自我意識非常強烈的時期,對於奶奶的包辦,我媽獨自一人離開家開始了長久的反抗。
而反抗的結果就是———我。
我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落在了這個三口之家,而我奶奶從極度震驚中把我媽接回了家,在周圍的閑言碎語中慢慢撫養我長大。我們家也奠定了在村中的地位———村口談資。
至於我生物學上的父親,除了我媽,誰也不知道,她也從不提起,我也沒問過。
奶奶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積穀防饑,積穀防饑。
每當奶奶說起這句話時,姨娘必定會和奶奶爭辯一番,談的內容無非是婚姻和兒女。
可姨娘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說起青年男性便換了一副不屑且看穿的神情,對我媽這種單親媽媽的行為很是讚賞。
我沒出現在這三口之家之前,我的母親是奶奶和姨娘之間的調和劑。我出現后,她們三人的重點不約而同落在我身上,非常默契的,一直撐起這個家十幾年。
母親常常念起我的名字,一念就笑。
“筊,宋筊。”
姨娘這時便會接話道,“筊,筍也。後山的花椒和竹筍都成熟了,這小孩是真有福氣。”
長到十歲時,奶奶上後山摘花椒時崴了腳,家裏的活兒落在了我媽身上,姨娘這時在鎮上教書,是人人尊敬的教師,周末才回家,一回家便教我識字讀書,還常常不間斷抽查我讀書的情況。
我的字不好看,姨娘每次見了便嚴厲糾正我,罰我練字,讓我抄書。
一天雨後,姨娘坐在窗前,見我在寫字,拿起筆在本子上寫下兩個字。
念想。
姨娘要求我用正楷抄一遍,我照做。
剛落筆,一滴水滴在油墨未乾的字體上,很快暈染開墨來。
我抬頭,眼裏全是姨娘的盈盈淚眼。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姨娘流淚,從前只是見她悲見她歡,流淚卻是第一次。
後來姨娘漸漸回來少了,我母親說姨娘在市裡安了家,終究是對曾經失望的男人妥協了。
從此我的記憶逐漸只有兩個女人,奶奶從前潑辣的性格也隨着年齡而逐漸和藹,姨娘一向是溫潤的氣質,母親則夾雜其中。
但我卻在這三位影響我一生的女人中來回反覆無常,變成一個誰也不像誰都沾一點的——三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