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95年的成都。那時的春熙路還擁擠着大量木瓦二層小危樓。而沿街小巷裏全是卻是內卷到極致的成都味道。
那時的太古里還只是一座無人在意的老廟,還有一條賣汽配零件的小破紗帽街。此刻的潮流洋氣,始於那時的HD學步。
現在網紅的建設路,二仙橋。當年還是遭人嫌棄,塵土飛揚的荒涼地。那裏緊挨着火車東站。算是這座城市的貨運樞紐。
一排排貨車蹲在路邊一年四季的趴活。那年頭還沒有大型物流公司。運力全靠散戶撐着。所有運費還行。當年的司機就是一群看上去質樸到骨子裏的亡命之徒。
不低的運費卻還暗含着別的要求,會修車,能保貨。當年的車少,修車的地方就更少。開着質量有限的貨車跑長途,自己要不會修車幾乎是有去無回。
當年,我國警民平均比例1:1692。警力不足,一個司機半個鏢師,400公里以上的路,誰都座位下都塞着殺豬刀或是撬胎棍。即便如此,依舊有人冒險從業。
張國榮的《倩女幽魂》在空氣中飄着,在被午陽加熱后的貨車駕駛室里。歌詞裏唱得是人生路美夢似路長。現實中卻是路離風霜風霜撲面干。
烈日陽光照在一份報紙上,報紙上印着1995年8月13日。報紙蓋在一個男人的臉上隨着呼吸有規律的起伏着。
這個男人正仰靠在一輛貨車駕駛座上午睡。駕駛室里還環繞着收音機里傳來的《倩女幽魂》。隨着男人耳邊的蚊子嗡嗡聲,男人沒有睜眼,熟練地用左手抹去蓋在臉上的報紙,順勢揚起右手。
啪的一聲,一個巴掌打到了自己的臉上。蚊子的嗡嗡聲消失了。男人滿意地看了看手掌里被拍碎的蚊子屍體,中間還有血。
這是一條背靠火車貨運站的公路。路面的標線早已因為往來不息的重車變得模糊不清。這條塵土飛揚的路上往來的不是很重的貨車,便是很輕的自行車。
路兩邊一輛接一輛的貨車都很有默契地車頭朝外,並列排開等待着貨主的光顧。司機們則躲在路邊樹影下抽煙,聊天,打牌。
男人坐起身趴在方向盤上,透過前擋玻璃看着對面一個穿藍色襯衫的司機和貨主達成了協議。他有點羨慕,卻什麼都沒說。那是一台紅色的東風八平柴。
隨着柴油機被點燃,駕駛室里掛在玻璃前的出入平安的紅色平安福也隨之抖了起來,平安福上貼着司機媳婦的照片。車身後的灰塵隨即被吹卷了起來。
車子被開了出來,在男人面前完成了一個熟練的加檔,右轉。藍襯衫司機側臉看向了男人,臉上露出笑容。藍襯衫按了一下喇叭。
長鳴的汽笛像是在告訴整條街等活的司機,自己今天是個幸運兒。男人隔着玻璃衝著藍襯衫司機點頭,也輕輕點了一下喇叭,短促地回應像是空等一天後的節衣縮食。
啪啪啪,一陣急促地拍門聲將男人的注意力從羨慕中拉扯了回來。男人順着駕駛座旁的窗子探出了頭。車下站着一個黑矮胖子。
黑矮胖子:“老楊,來打牌!狗日的張力打到一半,撿到活路了。我們少個人。”
男人回頭一邊點煙,一邊斜眼看了看自己副駕上那個乾癟開裂的錢包。他笑着搖了搖頭。錢包里的駕照上寫着男人的名字,他叫楊兆偉。而藍襯衫的幸運兒叫做張力。
楊兆偉:“我再眯一會兒,你們先耍。”
黑矮胖子有點掃興地轉身離去。
楊兆偉則叼着煙,靠在駕駛座上將收音機的音樂聲放得更大了一些。
在悠揚的歌聲里。貨場裏的裝卸工正熱火朝天地將一件件貨品搬上紅色的東風八平柴。張力積極地揮舞着雙臂正在指揮裝卸工將貨品碼放整齊。整個貨場車來車往,甚是熱鬧。
那老舊磁帶依舊在唱,只是歌手的聲音隨着磁帶的老化而有點變形。但司機並不介意。他們或許對優美的需求甚是有限,但對孤獨的理解一定強於常人。有個聲音陪着自己,已是一種奢侈了。
張力駕駛的貨車在山路上緩慢地爬行着。巨大的貨車在山間的公路上前行,就像一隻紅色的瓢蟲爬在一張巨大的葉片上一般。周圍景色不斷地流向他的身後。而他依舊是一個人。日夜交替,張力的車隨着車流緩慢地停到了平地鎮檢查站。
平地鎮檢查站是個綜合檢查站。當年的國家還沒有富裕到一個部門一個專項檢查站的程度。於是就有了綜合檢查站。類似於國家機構的群租房,屬於困難時期的無奈之舉。一個堂口多個衙門,誰在這兒檢查執法都不奇怪。
啪啪啪,一陣急促地拍門聲。穿着背心的張力還在循着聲音四處張望。探頭出窗,原來是一個警察拍的自己車門。警察沒有看張力,這是拿着罰單本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着車子。
警察:“行駛本,駕駛本,准運證,保險,車船稅。熄火,下車。”
熄火,下車,遞上證件的張力等待着對面警察的盤問。雖然熄火,但收音機卻並沒有關。張國榮依舊在裏面柔柔地唱着。但警察一邊檢查證件,一邊皺着眉頭。而張力注意到了警察胸前工作證。警察叫姚思晨。
姚警官:“把聲音關了,關了。”
張力趕忙爬進駕駛室關掉了音樂。此時,姚警官已經走到貨車正前面衝著駕駛室里的張力說道。
姚警官:“近光……遠光……左轉……右轉……雙閃……霧燈……霧燈……我說霧燈……”
張力根據姚警官的指令依次打開了相應的開關。每打開一個開關,相應的燈光就會照亮姚警官的臉。一個,兩個,三個,突然姚警官臉上的燈光沒了。
張力趕緊撥弄着開關,但燈光沒有出現,他心頭一緊看到了姚警官皺起眉頭,隨即低下頭開始填寫罰單,一邊寫,還一邊念出來。張力趕忙從駕駛艙跳了下來。
姚警官:“霧燈不亮,罰款100。”
張力趕忙試圖攔住姚警官,開始說情。張力想要塞煙給姚警官。姚警官一把把煙推開了。巨大的貨車前無論是張力還是姚警官都顯得那麼小。在車來車往,喧鬧無比的檢查站前,聽不清楚張力和姚警官之間說了什麼。
姚警官這才第一次抬頭仔細看着張力。這個穿着滿是汗漬的背心的黑瘦男人,無辜無奈的表情在他的臉上頻繁出現,以至於都形成了獨特的皺紋。姚警官看了一眼張力,又左右看了看,見四周無人注意,小聲地對張力說道。
姚警官:“拿改錐,打開。”
張力照做,拿着改錐想要敲開霧燈那個黃色的燈罩。但燈罩卻並不好摘。以至於改錐在燈罩上劃出了兩道不深不淺的交叉划痕。看着手笨的張力,姚警官皺起了眉頭。好不容易,張力拆下來燈罩。姚警官繼續小聲對張力。
姚警官:“自己去找個燈泡,換上。亮了就走。”
張力睜着大眼睛看着姚警官,問道。
張力:“同志,我到哪兒去找燈泡?”
姚警官皺着眉頭看着眼前這個情商有限的司機,不由得一股怒氣湧上了心頭。
姚警官:“在我手上!來拿嘛!”
聽聞此言,張力也知道自己問錯話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姚警官。順着姚警官的目光他發現了路邊距離檢查站不遠處那個滿牆鋪滿黑色機油的汽修店。張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連跑帶顛地奔了過去。
依舊往來不止的檢查站里,張力的八平柴點燃了火。站在車頭的姚思晨檢查了霧燈有效無誤后。姚警官讓開了一條路。張力轟着油門駕車駛出了檢查站。八平柴混在一路遠去的貨車車流中消失在路的盡頭。站在八平柴捲起的灰塵中。姚警官皺着眉頭,將剛剛準備開給張力的罰單劃掉了。
歌詞:泥塵中里快樂有幾多方向,一絲絲夢幻般風雨,路隨人茫茫……
張力在駕駛室里重新打開了收音機里的音樂。他的貨車順着山路像是要爬進夜色中去一樣。十字路口左轉。Y字路口左轉。
夜幕漸漸的越來越沉。八平柴的車燈打開,車還在山路上盤行,但隨着若干路口的分流,與張力同行的車子已經變得越來越少了。
隨着又一次的左轉,逐漸的車子進入更深的大山裡,徹底隱入了茂盛的綠色之中。隨着太陽沉入天際,山林之色由綠轉墨,最終化為黑色。
慢慢的山間開始下起了雨,順着山脈往前走。遠遠地看着,八平柴的燈光還在山間時隱時現。八平柴的燈光頂着雨水駛入了一個隧道。隨着貨車駛入了隧道,收音機的音樂聲像是被屏蔽而干擾般,先是斷磁,而後是靜噪,最終是徹底沒有了聲音。
隧道出口,雨依舊在下,音樂消失了,八平柴卻沒有從隧道裏面駛出來。
隧道出口,雨停了,八平柴依舊沒有從隧道裏面駛出來。
天亮了,張力的八平柴還是沒有從裏面駛出來。山林由墨還綠,在陽光下依舊茂密。順着蜿蜒的山路望去,這段山路上有着不計其數的隧道。而張力的那台紅色東風八平柴卻徹底地消失了,像是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