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傷逝

035傷逝

欣欣媽聽女兒抱怨着做月子的種種委屈,講述着嬰兒身上發現的種種有趣。

母親輕笑着勸慰女兒,讓她體諒婆婆的用心,說好多婆婆連衣服都不幫媳婦洗呢,要多看人家的好。說完拉過女兒,讓她靠在自己懷裏,用小團的棉花沾上嬰兒爽身粉,輕輕撲在女兒的髮根處。撲完了爽身粉,母親又用吹風機稍微給她吹了吹,叮囑她平時若覺得難受,就自己用吹風機吹一吹。收拾完頭髮,欣欣覺得頭上爽利多了,問這是哪裏學來的方法,她媽媽說是上次錢嬸兒照顧媳婦月子的時候,聽她聊起過的。

母親帶了許多干艾草來,用艾葉煮了一大盆水。艾水熬煮得漆黑,冒着熱氣,母親一邊吹着氣、一邊忍着燙把手上的厚毛巾擰到最干,一遍遍熱敷、再擦拭女兒的前胸和後背——母親說,毛巾倘若不擰乾,擦完之後會覺得發冷。又用細紗布就着一小盆溫熱的艾葉水,一點一點,仔細地清洗女兒的傷口——母親說,一早一晚都要認真清洗,才不會落下病根。欣欣躺在床上任由母親擺佈,眼角的淚水悄悄的往下滑落,這是只有自己的母親才會給予的特殊體貼。世界上,只有自己的母親,才能讓你無論在任何尷尬的境況下,都不必擔心自己會被嫌棄。

想起小時候,欣欣總抱怨母親偏心哥哥,責怪母親動不動就罵自己笨,不及父親寵愛自己。而今果真是“養兒方知父母恩”,做女兒的,往往都是在自己做了母親之後,才能真正體味到母親當年孕育自己的艱難不易,也才能真正理解到,一個母親,會以一顆什麼樣的心,來愛護自己的兒女。母女間這血脈相通的牽絆、無可替代的溫情,是每個做女兒的一世之中,無可替代的財寶。

這一年的冬天奇冷無比,雪下了一場又是一場,間或又有不斷的陰雨,冷得人透骨。冬月里欣欣抱着女兒回娘家探親的時候,聽母親說,奶奶已經多日不下床了,都是端到床上喂她吃一點。

奶奶已經九十二歲高齡,可一直活動自如,喜歡摸索着做些家務,餵養些小雞小鴨。老人家的牙齒雖然掉得沒剩幾顆了,可是食慾一直不錯,也沒有生過什麼大病。

可今年自從這次大雪以後,奶奶就突然開始不願起床。初時家裏人以為她怕冷,便專門在她房裏生了火,可情況卻並沒有好轉,後來連餵食也變得困難起來。問她哪裏痛,也並不出聲。父親找了鄉里的醫生來看,醫生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輸了一天液,精神卻絲毫未見好轉。臨走時醫生對送出門口的父親說:“怕是不好了呢,最近這天氣,都走了好幾個老人了……”

欣欣最近總是頻繁地夢見奶奶,心下不免發慌。她是跟奶奶長大的,自小與奶奶感情最為深厚。小時候放學回家,奶奶時常拉她到自己房裏,打開她那扇黑色陳舊的衣櫃門,從裏頭摸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那裏面有時藏着一塊冰糖,有時是幾塊酥糖,有時是一個已經催熟的柿子。欣欣知道,那是奶奶收了好久,專門留給自己吃的。

欣欣小時候不愛讀書,常被父母責罵,拿來跟哥哥做比較更是家常便飯。時常遇到考試不及格的時候,父親母親氣得一個喊“打”,一個喊“抽”,次次都是奶奶護着她。連初潮來臨,都是奶奶指導欣欣應對,某種意味上來講,奶奶是她的保護神,更是她的精神依靠。

正月初二的凌晨三點,父親打來電話,說奶奶快沒有了,叫她趕快回來。欣欣一路嚎哭,慌慌張張地不斷催促趙文斌快點、快點。

趙文斌帶着欣欣母女匆匆趕回娘家的時候,家門口已經燃起了火盆,正焚燒着奶奶的被子、衣物,刺耳的鞭炮聲像鞭子一樣啪啪抽打着欣欣的心。人走了就這麼凄涼啊?忙不迭的要將她留下的印跡統統付之一炬。

欣欣跪在火堆邊上就哭開了,母親被人扶着出來,伸身想要拉她,她跪着不肯起身。母親勸慰說:“要燒給你奶奶蓋呀,她冷啊!”欣欣這才恍然。

奶奶房裏,老人臉上矇著一張火紙,已被穿戴一新,放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坐着,人和椅子一起被斜靠在牆上。奶奶骨瘦如材,左手握着一把蒲扇合在胸前。聞訊趕來的親人們一一在老人身前跪拜。一丈開外,卻不合時宜地擺着兩張麻將桌,村裏的十幾個青壯年正圍着火盆在搓麻將。欣欣知道這是守靈的“要人”,這些人將在這裏“守”着奶奶直到下葬,白天黑夜一直都有人守。不知是否因為干守無聊,這些人要尋些消遣,還是真如傳說那般,要在這守靈之處蓄足了陽氣,壓制陰氣。這些人的吃喝是需要專門安排人侍候的,包括宵夜。最大的開宵,是一直不能“斷供”的香煙。麻將桌上正吆五喝六,欣欣忍着心裏的不快繞過桌子,來到奶奶身前完成跪拜。

瑞城的白事風俗,是不用主家操勞任何事情。只需要拿錢出來,再在附近村中請一位有經驗的司儀,所有宴客、火葬、下葬、各種儀式,包括守靈,都由司儀和村中幾位長者商議着安排完成。白事的排場、錢的用度,雖說是與主家有商議,但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比如下葬的時日,要由子孫去廟裏問期,問到哪天就是哪天,無論冬夏,必須在家停靈一直到“菩薩”允許下葬的日期。而家中白事的整個儀式,則要從去世那天一直持續到下葬完成;倘若主家沒有女子會“哭靈”,要專門請人來“哭靈”;通常只要子女稍有孝心,還必須請道士來做法“送行”;而招待來客的煙酒檔次,要以逝者子孫的“成就”來定消費水平。但凡家中子孫有大學生的或是做生意的,就要按較高標準採買。比如香煙,至少要用兩百到三百一條的標準,精裝“金聖”是最常見的選擇。

母親一臉愁容,一邊抱着外孫女輕輕拍着,一邊向女兒訴苦:“你哥說忙,不能回來。前幾個月聽說是炒股把錢虧光了,還問你爸有錢投資給他不……他不肯回來,恐怕還是因為友梅的事,他怕人笑話。好多人明裡暗裏都在說他沒有良心呢,你爸這麼大年紀,心裏又難過,還要去東奔西走……光是這煙錢,就是幾百塊一條,天天抽、日日抽、夜夜抽,要一直抽到正月十一,十天時間,都是一整包一整包的給,像燒柴一樣燒煙啊這些煙鬼!除了守靈的人,回來的親友,還有每天來幫手的村裡人,也都在這裏吃飯,一天三餐,餐餐都是三五桌。守靈的人還要備辦宵夜,恐怕要花好幾萬。還好這冬日裏不用租冰棺……”“媽,請道士的錢和請人哭靈的錢我來出呢!”欣欣心中十分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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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蔓兒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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