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人活一張嘴

014 人活一張嘴

除了特產山藥小有名氣之外,瑞城是個毫無特色的江西小縣城——沒有特色旅遊、沒有特色經濟,農業沒有規模化,工業發展也沒有集群化。

農田大一塊、小一塊,又普遍高低不平,至今還是原始的手工耕作。

工業更是零散,雖然市政府早年已像模像樣的規劃建造了工業園區,成立了“園區招商辦”,但製造業卻一直很是凋零。就業機會太少,青壯勞動力80%出外務工,留下的都是些老老小小,或機關單位公職人員。

大片的耕地荒蕪,農田的莊稼也是種得零零落落。一座城,留不住人,就活泛不了經濟,隨之而來的社會問題也就越來越多。老人老無所依、未成年的娃娃們騎着摩托車四處亂躥,離婚率也是高居不下,就更別說稅收狀況和gdp總值了。

幾任政府卯着勁地招商引資,苦下重本,然而招來的卻多是一些打着投資的旗號,來圈地、佔地的投機商們。幾十畝廣闊的土地上,只象徵性的蓋上幾幢單層的鐵皮廠房,租些設備做做樣子,剩下就只需要雇個看門的守着地皮罷了。無良的資本家們想方設法的拖延投資,盤算着等到哪一天,可以鑽一鑽政策的空子,用這些土地賺些省心的大錢。

偶爾也會來幾家真心嘗試發展實業的工廠,卻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由堅持不下幾年。不是苦於技術勞動力嚴重短缺,就是周邊配套設施跟不上,大型設備經常會停擺,要從千里之外調派師傅過來修機、調派管理人員過來運營。物料、輔料也幾乎全部要從外地調配。員工每月的流失率長期在70%以上浮動,根本沒有辦法滿足淡旺季的訂單調配需求,更不要說長期穩定地滿足一些高端品牌的技術要求了。

一線的員工們,來自遠近四十多個不同的鄉鎮。工人們之所以會選擇在家務工,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方便照顧家中的老小,所以工廠的宿舍是沒有人去住的。

工人以中年婦女居多,全部都要早出晚歸,每天早晚由工廠雇車接送。即便如此,工人們也常常是一言不和就甩手不幹了——反正有男人在外面掙錢,自己也不是等這份工資吃飯。而且到處招工的多的是,再不濟,去工地上做小工也行,每日還可以現結工資,時間上也自由,工價最低也有150一天呢。或者去自家附件的加工作坊做小時工、去餐廳洗盤子,每天也有40到60塊收入。

進到工廠,就要受工廠的多種約束,有訂單時便有事做,訂單接不上了就沒事做,收入是計件的,卻還非要你定時上下班,在這裏空耗着。就算每天有事做,普遍月收入也只在1600百塊左右。從工人的角度來看,進工廠,確實並沒有什麼很大的吸引力。工廠倘若想要作出改變吸引工人,除了要考慮長期發展的收益、成本,得到上頭老闆的支持,也還要顧及來自當地工業協會的施壓,考慮當地企業的薪資“平均”水平。

工人們的收入太低,每月收入額又不穩定,一線的工人們頻繁更換工作便成了常態。

別看這收入水平一般,可叫人出奇的是,瑞城的消費水平卻絲毫不弱。

尤其是逢年過節,要是剛好從北上廣“打工”回來,你會很驚異的發現,超市的東西怎麼比外面貴那麼多呢?尤其是吃的、喝的、零食啊、酒什麼的。而且採買的人還都跟搶似的一車一車地搬,收銀台永遠排着長龍。

你一時之間真有幾分納悶兒:這些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們,平日裏整天在微信群哭窮叫苦,拍出來的工資條數額叫人心酸,可而今個個穿戴時尚、描畫得唇紅面白。顯得你們這在外面“撈錢”的,反而跟個鄉巴佬似的。連收入最低那個表妹,也金鏈子高調的掛在高領毛衣外頭,手上的大金鐲子碰得麻將叮噹響呢。

瑞城人還特愛吃,特捨得吃,對“吃”的執着與熱愛,在夜市一條街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人活一張嘴嘛,畢竟這“吃好”,才是對生活熱愛的最本質體現嘛。

市中心有一條赤馬二路,是一條被整齊規劃的夜市街,俗稱“夜市城”,專營晚餐和宵夜。往來雙車道的馬路,無論春秋冬夏,每天晚上都被個體戶們用雨篷齊齊整整地搭滿四十多家餐飲大排檔,清一色墨綠色防水布,家家三四十平米,方方正正,一樣大小。至多擺得下七八張餐枱,多半都是夫妻開檔。每晚七八點鐘,正是家家生意火爆的時候,要是忘記訂台或者去得晚了,你想吃的那口,可能都找不着空台了。

夜市大排檔的廚師操作間,都統一佈置在雨篷的一角,廚師洗、切、下鍋、上料、兜鍋、裝盤……刀功好不好、料鮮不鮮?龍蝦、螃蟹殼兒刷得干不幹凈?掌勺的功夫高不高妙?吃客們一眼望去盡入眼底。高竄的火苗子、菜入熱油鍋“哧啦……”的爆響聲,各式美味炒爆溜炸烘、煎燒燜蒸煮的陣陣鮮香,漂亮而穿着“迷你”的啤酒妹往來穿梭,火熱的場景伴隨着各式濃郁的異香,鹵煮、小龍蝦、鍋包肉、鴨四件、鹵牛腳、魚面……吃一餐飯如同看一場熱鬧的大戲,逗引得過往行人肚子裏饞蟲直往外躥。廚師身邊不時晃蕩着挑剔“巡視”如監工的食客,還有一些借拉話兒“偷師”的家庭主婦,或直接來討要“秘方”/“秘料”的廚藝愛好者們。

嗆人的油煙,高躥的火苗,正是這夜市檔獨特的點綴。

還有那些賣唱的、賣花的、討錢的、發廣告的,身着奇裝異服,四處遊走逗樂,油嘴滑舌的腔調、堪稱練家子的口才,尤其讓那些兩杯小酒下肚、正吃喝得起勁兒的“老闆”們油然而生一股優越感。

生意如此火爆,滿街瀰漫著誘人的香氣和熱情的吆喝,引得那些過往的行人、客商們不免口水直咽,忍不住要坐下試試口味。夜市城走的是平民路線,價格實惠、性價比很高,而且家家都有那麼一兩道拿手的好菜。這家不愛換那家,任君選擇,隨你喜歡。

015黑漆漆的赤馬路

秦軍家的老屋,就在赤馬路邊上不遠。秦軍每日在老娘那兒吃完中午飯,便常與三五老友相邀着,在陳姨小賣部的麻將館裏搓起麻將,一搓就是一下午。

嫁到城裏的谷曉月,直到婚後生下兒子胖胖,才逐漸察覺到,秦軍不僅牌技嫻熟,還癮大得很,經常打到半夜三更才回家,功夫都是練出來的。

而且雖然秦軍是廚師,但在家裏他從來不掌勺,都是吃他老娘煮的現成飯菜。即使是偶爾小兩口自己開伙,他也是光站在一旁指揮,說是教曉月學,慢慢把曉月的廚藝倒是調教得越來越上道了。曉月笑他說他已經成功的把自己從廚師升級成了廚師長。

夫妻兩人都沒有穩定收入,婚後雖然與公婆兄嫂分開另住,卻時常被叫回到婆婆家吃飯,即使是後來有了孩子,也是婆婆一手在帶。

秦軍每天只顧着打牌或者釣魚,曉月見到小區裏有些婦女和老人在做一些從工廠拿出來的手工零件加工,便也跟着做,當是消磨時日。初初開始學做的時候,一天做足七八個小時才能勉強賺到十七八塊錢,後來慢慢做熟手了,也只不過一天能做個三四十塊錢。倒是勉強實現了經濟獨立,不必再事事伸手向秦軍要錢了。有時候去婆婆家,她還買點菜或是水果捎帶過去。有時乾脆就自己隨便煮着吃一點,懶得往婆婆家跑。即便大哥大嫂和婆婆如何熱情大方,曉月也懂得自食其力的重要。秦軍可不管這麼多,他都吃了這麼些年了,早就成了習慣。往往是打完牌就直接跑回老娘家吃吃喝喝。他看不上曉月賺的這點小錢,時常笑話她就會下死力。

曉月倒是知足得很,心中覺得這生活至少比在鄉下務農要強一些吧?

秦明是秦軍大哥,在瑞城開一家旅館。平時好結交一些生意人,為人仗義。

婚後不久,秦軍在秦明的幫襯下,辦了個夜市經營執照和衛生許可證,買回來全套的帳篷、桌椅、餐廚用品等傢伙什,在夜市城做起了餐飲檔的小老闆。

夫妻倆每天下午四點開始擺攤,凌晨一點收攤。白天不忙的時候他便時常去打打麻將,每天都跟曉月說自己贏了,老婆便也不管他。有時天氣適合,他也去河灣釣釣野魚,常有所獲:清一色的二寸白條、小小一尾野生的桂魚……不時就能在晚上為客人整上一盤“爆椒小野魚”,油光碧綠的爆青椒襯着焦香的小野魚,是引人口水直冒的下酒菜,幾乎是只要有貨就必然被搶訂。或是奶白濃郁的鯽魚湯,秦軍細心用紗布裹好煎到金黃的魚身,這可是專補小兒婦女的佳品,特別是“發奶”效用奇佳,有刺是絕對要不得的。機靈的秦軍每次都早早打電話給“熟客”:“哥,今晚有鮮貨,帶嫂子來試試……”客人結帳時誇他:“小秦,鍋爆肉做得正宗喔!我家這個薯粉餅子怎麼都烙不成形啊?”“哥,這東西得慢心細烤,費功夫,下次您來我提前跟我說一聲,我烙好一份兒給您帶走!”秦軍大方地回道,順帶又約多了趟生意,大家歡喜。

曉月的兒子小名叫胖胖,真是有夠胖的,生下來就足足十斤。濃眉大眼小紅嘴兒,見人就笑,整個一尊小彌勒佛似的。孩子的姑姑在縣城做護士,婆婆聽從女兒的指導,每一小時給孩子喂一次水,兩小時喂一次水果,比曉月這個做母親的還要細心。外公外婆也稀罕他得很,久不久就到街上來探望他們,瓜果蔬菜、糧油米面不停地往他們這送。外婆抱着胖胖就親不夠,嘴裏不停地讚歎:“我胖兒真好看!”就連孩子無意間摔個奶瓶,外婆也要贊一句:“哎喲胖兒真能,真有勁,摔得一砰喔!好能!”

曉月難為情的說:“媽,這有什麼能的?真是!”外公在一旁感慨地輕笑着:“由得她吧,她看着高興!天天念叨要來看胖胖呢。畢竟又是一輩人了,枝枝蔓蔓,都開始開花結果嘍。”

到胖胖長得大一些了,便每天放在城東,由奶奶帶着,秦軍夫妻倆幾乎不用操心。輕閑的時候,才由奶奶領到夜市城或由他父母領回自己家玩幾個小時,父母生意忙起來顧不上了,便又由奶奶接走。

胖胖是夜市城的開心果,附近攤檔的老闆都喜歡逗他玩。拍拍他胖墩墩的屁股,捋捋他烏油油盤曲的短髮。

胖胖怕熱,容易生痱子,奶奶隨身帶着干毛巾和痱子粉,不時趕上來給他擦一擦,抹一抹,脖子一圈總是白撲撲一片。

可能是為了讓孩子更涼快些,奶奶總是給胖胖穿着那種短短小小、洗得有些敞口的白背心。

小傢伙時常在幾間攤檔來回奔跑,跑得胸前兩個**直晃。跑累了,便抱瓶冰汽水,爬上摞得高高的塑膠靠椅里窩着,一見客人起身,就趕忙用那稚氣的童聲慢悠悠地朝他媽媽叫喚:“老闆娘,老闆娘,買單買單!”逗得客人直樂呵。

雖說守夜市辛苦,可兩人的小日子過得也算悠閑自在。

這天下午,秦軍打完牌回家,準備歇一會就去開檔。剛上到三樓就從樓梯間窗口處望見曉月牽着胖胖到了樓下,眼珠子一轉立馬計上心來……佈置停當,他自己忍着笑躲在上一層的樓梯扶欄處窺望。兩母子聊天的聲音越來越近。

“媽媽,今天珊珊姐姐有糖吃,都不給我吃。”

“是嗎?是什麼樣的糖啊?”

“是長兩個角的、紅色的糖。”

“胖胖想吃嗎?”

“那個糖裏面……裏面還有那種稀稀的糖呢。”

“胖胖想吃對不對?”

“想吃,可是珊珊姐姐沒有給我吃。”

“這樣啊?咦,胖胖快看也,一百塊錢呢……哪個傻逼掉的?”曉月左右轉頭望了望,見四下無人,自顧自的說道:“趕緊藏起來,發達了,明天給我胖兒買糖吃喔,啊哈哈哈……”秦軍捂着嘴趕緊跑上樓去開門,心裏為自己的狡詐聰明得意不已,這傻娘們兒這下得開心好些天了。

夜市城菜式雖多,但大筆的利潤全靠酒水的銷量,一般的小菜是賺不了什麼錢的。瑞城悶熱的夏天,是夜市生意的旺季。

煩躁悶熱的夏夜,一口冰啤酒入喉,人也清爽了,氣也順了,一天的疲乏已被沖走大半。夜市街晚晚都燈火輝煌、吵鬧喧囂,三五個小菜,一兩箱啤酒,能喝到夜半三更。

白天的夜市街卻格外地冷清,隔幾步就有一灘灘的油污,冒着食物腐爛的酸臭氣,沒人願意行走。

赤馬路變成了黑油路,叫人實在很難想像,每晚這些污水的臭氣,是如何被那些濃重的食材香氣所遮蓋的。

出於環境保護和市容整頓的刻不容緩,市政府在夜市街運作了三年之後的某天,突然間發文,禁令在赤馬路經營露天餐飲,所有攤檔,如仍需經營,一律經重新培訓、考核上崗后,搬遷到市郊長河附近的新夜市城去經營,並定期接受衛生監督檢查和環保抽查。

秦軍跑到新夜市城去看了下,不光位置偏僻、蚊蟲密集,攤檔格局也變成了室內形式,總共就十餘間鐵皮棚子模樣的小屋。這根本就與城內餐廳沒啥分別了,誰還會跑這麼遠來光顧這鐵皮屋子排檔呢?秦軍瞬間失去了信心。

反覆思量之後,秦軍問曉月:“要不咱倆出去打工吧?過年跟你弟一塊兒去廣東打工。”“可我捨不得娃娃……”曉月眼淚漣漣。“娃娃有我媽帶,好着呢!再說娃娃以後的花銷也大着呢。現在城裏到處是廚師,酒店招廚師才一千八一個月。你去工廠做女工也才千來塊,還得上夜班。聽說在外地怎麼也有三四千一個月呢。咱們干一年就回來,就算干一年再玩一年,也划得來啊是不是?”秦軍的帳向來算得比曉月快。

曉月淚眼模糊地望着他,覺得似乎有幾分道理。在外面苦幹一年,頂在家裏上兩年班的收入,就算是干一年玩一年,下一年回來不工作了,日日夜夜光陪着娃玩,也比現在在家裏拿這點工資要強,反正在家上班一天到晚也顧不了娃。打定了主意,曉月便撥通了弟弟谷一鳴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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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蔓兒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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