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啞娘

012啞娘

許曼妹的母親鄭啞娘,被車撞成了重傷。接到通知的時候,曼妹正在給她媽燙褲子,當場嚇得手腳發軟。楊師傅忙接過燙斗立好,叫師娘趕緊陪着她,去市中醫院看看人。

車禍大約是凌晨六七點間發生的,最近村子西邊上的公路上,清晨時分老有泥頭車呼嘯而過。村子又正處在急彎口,前不久還見馬路上撞死家畜。

啞娘被清早下地的趙二伯路過發現時,已在血泊中躺了多時,一口氣尚未斷,滿臉糊血,神智不清,眼看就要不行了。趙二伯急忙喊人叫急救車,又叫兒子給街上學裁縫的曼妹送信。

曼妹去醫院的路上不停地哭,嗚咽着說她媽肯定是想去路口等她回家。本來說好了昨天回的,可曼妹突然想起今天是她媽生日,她給她媽做的褲子馬上就快完工了,便讓人帶信給她媽,說她今天一早回。

曼妹從小是啞娘的心頭肉,啞娘不說話,總是看着她笑,對她豎大拇指。無論她幹啥,啞娘總護着她。

小時候上學,只要天上見了一丁點雨雪,啞娘總是唯一一個來到學校接孩子的家長,還時常受同村孩子們家長委託,給娃娃們捎來一大堆雨傘。啞娘總愛把曼妹背在背上走,曼妹打着傘。放學路上有一個很大的溝坎,平時孩子們可以跳過去,下了雨溝邊兒上溜滑溜滑的。啞娘便次次都要停下來,把曼妹放在一邊,自己冒着雨雪,四處找來石頭、土塊將它墊平,再看着孩子們過去。那時的曼妹,時常在心裏怪媽媽多事,管他們幹什麼。

那時家家條件都不怎麼好,孩子們除了在山野鄉間摘野果、拔甜草根嚼嚼,是從不奢望有什麼零食吃的。可是曼妹卻像孩子們中的小土豪,她的抽屜里,常年都裝着硬硬黑黑,用粉紅紙包着的水果糖,同村的孩子們都特別羨慕她,時常拿東西跟她換糖吃。隔壁的楚楚姐整天跟她說:“你媽可真好,又不罵人,又給你買糖吃。我媽動不動就罵我死妹嘀死妹嘀。”

同學們都用五毛錢一個的卷筆刀,曼妹用的是五塊錢一個、帶鏡子帶刷子的卷筆刀。每次去上學,啞娘還往她口袋放顆糖。

曼妹偶爾拿回來一張獎狀,啞娘高興得將獎狀捧在胸口,抱着曼妹左親右親。那張獎狀被啞娘用個膠袋子裝着收到了箱底,被曼妹有一次翻找布條做沙包時給翻了出來。

曼妹不愛讀書,小時候學數學,大於號、小於號她總是分不清楚,那段時間數學老是考三四十分。同村有一位李老師就在小學裏教數學,不過是教高年級,不是她的老師罷了。啞娘便提着一籃子的雞蛋,拿上她的試卷,領着她到李老師家去請教。李老師當時正在炒菜,拿着鍋鏟比劃着跟她講講口水直飛:“大小你總搞得清楚嘍?為什麼就會標錯呢?哪邊大,那個嘴巴它就朝着哪邊開啊,這有什麼難的呢?左邊大你就把嘴巴朝左邊張,右邊大你就把嘴巴往右邊張。”她還是沒搞清楚什麼意思,什麼嘴巴,哪裏來的嘴巴呀?

對於她的笨拙和遲鈍,父母親倒並不責怪她。父親甚至說,女娃兒家讀那麼多書也沒有用,重要的是乖,不闖貨,到時大了,咱們招個女婿上門,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母親從此也不帶她去老師家討教了,再見到她考不及格,看她癟着嘴可憐的樣子,便心疼地將她摟在懷裏輕輕拍她的背。

啞娘沒有讀過書,不認識字。曼妹收藏着許多小人書,是班上的故事大王。啞娘時常拿着她的小人書,來央求她念給自己吃。曼妹總是繪聲繪色地給啞娘讀故事,有時還加上誇張的動作演示,逗得啞娘開心得不得了,頻頻對她豎起大拇指。

前兩年,父親病逝了,啞娘沒了依靠,曼妹更是成了她的命根子。時常半夜睡着睡着,突然起身到曼妹房裏來給她蓋被子,生怕她有個頭疼腦熱。曼妹出門去玩,回來稍晚一點,啞娘便在路上張望着等她。後來曼妹說要到街上去學裁縫,也是給啞娘做了好多工作,勸了好些天,她才勉強同意。但還是讓她必須每周都要回家一趟。

曼妹每次回家,啞娘都變着法兒給她做好吃的,時令的水筍、紅燒肉、山藥燉鴨腿、墨魚燉排骨……自己一口也捨不得吃,笑眯眯地看着她吃。曼妹夾給她,她總是固執地夾回去。直到曼妹佯裝發起火來,她才勉強吃下一兩塊。

醫院裏,醫生正在搶救,師娘扶着淚流不止的曼妹,站在手術室外焦急地等候。醫生終於抹着汗出來了,搖頭對曼妹說恐怕不行了,快進去看看吧。

曼妹衝進去,啞娘額部一邊裂開,滿面慘白,正躺在一堆管子裏,腫得厲害的雙眼正巴巴兒望着她,眼神渙散,眼淚順着眼角流進了枕頭。啞娘緊緊拉着曼妹的手,嘴裏急切地發出啊啊的叫聲,揚起另一隻插着針管的手,不停地指向自己的枕頭。

曼妹不明白枕頭怎麼了,急忙按住她的手望向醫生。醫生說可能是覺得枕頭不舒服,但是現在最好不要移動病人,有什麼話,就趕快說吧。

曼妹的眼淚又滾了出來,不停地哭喊着:“媽,媽,我給的做的褲子,已經做好了,是淺灰色的,街上時興呢……”

娘走了,曼妹回到冷清清的家裏,幽魂一般,不吃不喝地躺在啞娘的床上,楚楚姐來看了她幾次,給她送了幾回吃食,她都沒動。

晚上天快黑了,楚楚又來了,不由分說地拉她起身說:“曼妹,走,去我那睡,我有話跟你說,在你這兒我害怕。”

“曼妹,你曉得吧?我媽說,你是抱來的咯!”楚楚小心翼翼地說。

“我知道。”曼妹無所謂地說:“從小你們都跟我說我是抱來的,但是我只有這個媽,這個爹,雖然他們都走了,我還是只有這個媽,這個爹和這個家。”

“我是說真的,我媽說,你該回去找你親媽親爸,聽說也是瑞城的,姓谷,你別不放在心上。”楚楚滿臉認真地說:“沒人說啞娘不是你媽,可是你也可以去找你親媽啊?他們當初把你送人,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不找,我就是我媽的兒,生也是,死也是。他們既然不要我,我也不會要他們。”曼妹心酸地叫着:“誰都莫想取代我媽。”

“苕曼兒,你媽哪不想你有個照應啊?”楚楚媽不知道什麼時候抹着眼淚進來了:“曼妹啊,你媽肯定放心不下你啊!”

曼妹腦海里猛然浮現出啞娘臨終前,用手不停地指枕頭的場景。蹭地起身,沖回了自己家。啞娘的枕頭散發著一股曼妹熟悉的溫馨氣味,媽媽的氣味......曼妹深深地將臉埋進枕頭裏吸着,想要把這溫馨的氣味深深吸進自己的肺腑保存起來,熱淚又一次滾出了眼眶。

曼妹翻過枕頭,伸手往裏面掏,掏出一個藍布包,層層裹着。裏頭裝着一本存摺,一個拳手大的小紅袋子,打開紅袋子,裏頭裝着一枚金戒指。藍布包最下層,有一件嬰兒的紅底白葉子花兒的舊棉布衫。曼妹拿起那件布衫,從布衫里掉出了一個小紗布袋子,紗布袋子裏裝的是一把乾爽的谷種,粒粒飽滿,顆顆金黃。

啞娘是想用這方法告訴自己身世嗎?啞娘真的希望自己去找回親生父母嗎?可是曼妹發自內心地痛恨放棄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們,她在心底里呻吟,永遠永遠都不想要見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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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蔓兒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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