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醬菜瓶子
上了返校的車,王峻山疲憊不堪地呼呼睡去。
回到學校。學校通知下來,讓各班班委去三樓辦公樓開會。
主持會議的,是極少露面的王禧年。他面色凝重,讓會議室多了嚴肅。會場來了兩個陌生的面孔。會議開始,王禧年向眾人介紹新來的副校長楊新建和新任的學生部部長的楊淑華。
介紹完畢,他請楊新建給大家講話。
楊新建人長得清清瘦瘦。他一開腔,帶着江海口音。講話的同時,他手裏亮了亮一份蓋着火紅印章的紅頭文件。紅頭文件讓在坐新入學學生,第一次見到所謂的“紅頭文件”是這個模樣。
他宣講的文件簡短,意思不難懂,到會的全聽明白了:近期市場出現了物價猛漲,街頭已經出現了多年難遇的搶購潮。
輪到楊淑華講話,他的口音雖然與楊新建略有差別,卻還是與楊新建一個口音。很明顯,兩人是同鄉。只不過楊淑華粗聲大氣,口音更濃一些。他講話時手中沒有文件,也就不再低頭,而是直接抬頭問學生們道:
“大家可聽懂了剛才楊副校長傳達的文件精神?作為財貿學校的學生,我們是搞經濟的,要有經濟分析能力。所以,對這個物價飛漲,大家要曉得。按我們政治經濟學說的,物價飛漲它不是別的,首當其衝,就是錢不值錢,貨幣出現了它所代表的價值與購買力不對等情況,造成通貨膨脹。通貨膨脹是一個特定的經濟現象,本身不奇怪。奇怪的是它會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哄抬物價、囤貨居奇,引發市場恐慌,造成搶購潮。我跟大家講這個,沒有別的意思,主要是我們今天來開這個會,各班班委要將精神傳達到班上每一個同學,要大家不要跟風,去搶購物資。上面意識到這個問題,看出了苗頭,發了文件,要求各有關單位做好管控,請大家理性購買,不參與搶購。聽明白沒有?”
所有人齊整地一聲“明白”,散了會。
每個班沒有等來班長傳達會議精神,卻等來了班主任。商會班的王玉文複述了學校通知,內容與班委們開會時聽到的一模一樣。王玉文走後,鄧三華悄悄上前,碰了碰王峻山手肘,小聲道:
“說些什麼話?什麼哄抬物價,什麼通貨膨脹?跟我們這幫窮學生有什麼關係?一毛錢關係沒有!只要學校的飯菜票到時候不漲價,我們就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還去上街搶購呢——我們哪來那個錢?”
王峻山出了神,沒有與鄧三華答腔。他滿腦子在想,課本里的經濟學通貨膨脹理論,是怎麼到了楊淑華那裏,會用得如此活靈活現?而班裏教授政治經濟學的老師,怎麼就不能像他一樣?
教政治經濟學的教師名叫白帆。她人長得漂亮,衣服新潮,上課時卻只對着課本,更多的像是誦念經書一樣。她不願其煩地讓學生記筆記。一堂課結束,等下一堂一開始,會翻着學生花名冊,點名讓學生站起來,背她筆記內容。如此填鴨式的教學,讓許多人只知所以然,不知之所以然,空洞乏味,讓不少人抵觸。更多人弄不明白死記硬背是什麼意思。不懂的東西堆積着,像是一個人吃得太多,難以消化,會讓人記憶混亂。
生拉活扯的死記,何時是個頭啊?王峻山很是抵觸,不記筆記。每次白帆在講台敲了黑板,劃下重點,開始一字一句讓下面記筆記時,王峻山低頭裝模作樣,胡亂在紙上寫畫,一個字也沒有落到紙上。還有另一個原因,是他沒有多餘的錢,
去買白帆要求的筆記本。為了應付筆記,王峻山上次回家,特意找了些王清遠丟在家裏的報表紙。報表紙張薄薄的,能透明地看得見下一頁的字。他翻到無字的一面,買來幾隻每支一角錢的圓珠筆,梳理着內容,自己編成一套筆記,趁報表紙軟,能裝到口袋裏。趁每天晚飯後的自由活動時間,揣筆記到外頭,在田間地頭時掏出來,背下認為值得死記的內容。
他的這套小動作,很快被識破。
這天,打扮入時的白帆,趁着課間休息時間,看到王峻山坐座位低頭出了神,繞到了他的背後。驚奇之餘,白帆一把奪過王峻山手中的捲曲的報表紙,看明白了,一臉寒心:
“這就是我的課堂筆記?天啊,同學,我的心血,就這樣被你糟蹋了?同學啊,你太讓我失望,你真的讓我太失望了!”
王峻山滿臉脹紅,被白帆說抬不起頭來。
事後,倔強的王峻山沒有按白帆的要求,去買象樣的筆記本,專門記她的筆記。他依舊執拗地保留着自己的報表紙筆記。好在白帆抽查了他幾次,讓他背書,沒有找到他的不是,再沒有為難他。
學校在傳達文件后,有了新動作。食堂的飯菜價格,沒有漲飯價,只是漲了菜價。特別是肉價,一口氣漲了五分到一毛錢;原先的小菜,也跟着漲了價。
學校的漲價,刺激着學生,卻無可奈何。每次打飯,食堂里多了一陣咋嘴聲。王峻山的心,抽緊了。
上次借錢的經歷,讓王峻山明白身邊同學的不易。特別是一個學期才能回家一趟的,稍有不慎,花光了生活費,難以度日。
他的同桌王可勇,說話結巴,話語不多,話更少了。每次打飯後,他不跟王峻山一樣在校園吃,而是不聲不響,端上飯碗進了宿舍。一樓的宿舍空氣不好,距離廁所近,在宿舍里吃飯讓人不適。可王可勇行色匆匆,奔波於宿舍和食堂之間,讓王峻山很是不解:
“為什麼他會喜歡去宿舍吃飯呢?”
時間長了,舍友看出了端倪。有人小聲責備王可勇在吃“私背飲食”。“私背飲食”說的是背着別人吃好東西,不願與他人分享。剛開始王峻山以為這個詞只有自己的家鄉是這種叫法,可等聽舍友用它“檢舉揭發”王可勇,他才明白不止家鄉會用這個詞!說的多了,王峻山認定王可勇如果真是喜歡吃“私背飲食”的人,不地道。
俗話說“人心換人心”。雖說自己不寬裕,可每趟回家,他都會帶上舍友們要的鹹菜或者土特產,放到宿舍,全部人共享,瓜分完為止。有一次他回了趟家,發現家鄉的食品公司生產了兩種名叫“般若魚”和“抗浪魚”的魚罐頭,香油炸酥,吃在嘴裏又酥又脆,但價格不菲。猶豫着,他還是咬了牙,給舍友們帶了幾瓶嘗鮮。魚拿到宿舍,頓時被舍友們一搶而光,被舍友念念不忘。
如今王可勇幹着如此令人不齒的事,令王峻山心有不滿。
終於有一天,王峻山去了趟家回來,為省伙食費,不吃晚飯,沒有再去食堂。晚飯時間一到,他從外頭讀書回來宿舍,遠遠地聞到了一股醬菜味。進了宿舍,王可勇那隻放在床下的木箱子打開了,一瓶醬菜赫然在桌上。見到王峻山,王可勇滿是慌亂,沒有來得及擰上瓶蓋,將箱子和開了口的醬菜,暴露在人面前。王峻山氣極,一腳踹翻箱子,任由鹹菜醬瓶子在箱子裏滾來滾去。
王可勇一臉蒼白,端着的多了醬菜的白米飯,說不出話來。
這次“踹箱子”事件后,王峻山有意無意發現,自己錯了。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原來王可勇為了省下菜票錢,經常只打一碗白米飯,和着家裏帶來的一瓶醬菜填飽肚子,不願為人所知,不巧被王峻山撞見。
人世間的凄苦不過如此。你的世界,我不在乎;我的世界,你被驅逐。當我不忍看了你的凄苦,卻成了我的凄涼!王可勇吃“私背飲食”的真相,被王峻山撞翻,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他的眼前,進入內心,啃食起了王峻山的整個身心,成為一場惡作劇,令王峻山後悔不迭。
許多舍友在有意無意地躲着他。後來王峻山漸漸知道,除了王可勇,還有其他舍友也在過一樣的日子。比如李智化。李智化與王可勇是同鄉。他每餐更多的,是一碗白米飯。偶爾能要到一碗湯,相當於改善伙食。大部分時候,李智化會回到宿舍,倒上開水、泡上飯,和着一小撮的鹹菜,填飽肚子。不起眼的鹹菜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會成為他們眼中的奢侈品。
如此一來,他們遭到王峻山的無端指責,完全沒了天理。
在得不到王可勇原諒后,王峻山作出了搬宿舍的決定。他考察過斜對面宿舍與公側挨得更近,不時刮進一股異味,時淡時濃,整個宿舍只住了四人,有多餘的床鋪。徵求過這間宿舍舍友意見,王峻山向陳鑫健打過招呼,搬了過去。
一瓶醬菜,成了王峻山離開宿舍的原因。